第六卷 大雪滿弓刀 第741章 君臣再見

朱厚熜顧不得去承天門安撫大臣,而是火急火燎地啟駕先趕往慈寧宮。

這個舉動便是「聖天子以孝治國」的表現,這句話不僅僅只是口號,而是皇帝切實要做到的,哪怕宮門外還躺著一百多具大臣的屍首,朱厚熜也得先去慈寧宮挨過太后的罵再說。

此刻宮門前,活著的二百多名大臣已傷痕纍纍,一身血污地看著地上同僚們的屍首,廣場上秋風一陣陣吹拂而過,眾人的心卻和地上的鮮血一樣冰冷。

一百一十三名大臣命喪棍棒下,同一天,同一時刻,同一地點。

自大明立國,哪怕最嗜殺最殘暴的洪武大帝治下,也從未在一天內殺過這麼多的大臣,正德朝劉瑾亂政時也殺大臣,可他也從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一日內殺這麼多人,大明朝堂的朝臣們今日幾乎被殺了三分之一,這是何等的殘酷不仁!

承天門前,活著的大臣們也漸漸回過味了。

這哪是什麼禮議之爭,分明是新皇欲立威欲強皇權而對朝臣痛下殺手!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溫文善良的外表下,藏著怎樣陰冷殘暴的靈魂!

大臣們心寒了,他們只覺得從頭到腳發冷,他們意識到自己親手捧上了一個怎樣的暴君登基。

吏部尚書楊一清渾身血污,剛才一通亂棍中,幸得幾位門下故吏拚死相阻,楊一清並未受傷,身上的血污卻是同僚的。

他獃獃地環視著靜謐的廣場上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屍首,渾濁的老淚一串串地流淌而下,轉過頭看著表情木然的楊廷和,楊一清顫聲道:「介夫,嘉靖以後,大明天下將是怎樣的天下?」

楊廷和沉默,沉默中壓抑著即將噴薄的憤怒。

※※※

秋風卷襲著枯黃的落葉,在空曠的原野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落葉被風吹得飄起,又落下,蕭瑟且充滿了破敗的景色。

宮門血案發生的同時,秦堪和唐子禾坐在馬車裡,馬車悠悠駛往京師城外南郊的一處農莊。

直到此刻坐在搖搖晃的晃馬車上,秦堪仍是滿頭霧水。他不明白唐子禾為何突然要拉著他出門,更不明白她為何非要出城往南郊而去。

搖晃的車廂內,一身寶藍儒衫的秦堪疑惑地看著唐子禾。今日的唐子禾不見往常那般略帶幾分鋒芒的氣勢,反而顯得有些心虛,一雙漆黑明亮的美眸時而望著車頂,時而望向車外,就是不敢與秦堪的視線接觸。

秦堪愈覺驚奇。唐子禾的心虛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從認識她到現在十多年了,也沒見過她今日如此模樣,心中更對她要去的地方愈發好奇了。

……

馬車走得不快不慢,郊外的官道不太平整,秦堪坐在顛簸的馬車中晃得有點頭暈,腦子裡正琢磨著待這次風波過去後,可以考慮提請廷議,調撥國庫和內庫所余,工部徵集民夫,全力將大明境內的主要官道全部拓寬或重修,爭取將官道的網路覆蓋整個大明的州府縣,便利的交通是發展國力的前提,後世所謂「要想富,先修路」的口號不是沒有道理的,有了一條寬闊平整的大道,無論商賈,軍事還是民用,其效率都會大大增加,天下稅賦還之於天下,官軍平民皆可享受到好處和便利,不失為強國之策。

嬌柔的聲音在秦堪耳邊響起,打斷了他腦海里模糊的思路。

「相公,今日京師城內氣氛不對,似有大事發生?」唐子禾輕輕地問道。

秦堪回過神,笑道:「新皇登基,臣民同慶,朝政一絲不苟運行,今日如往日,每日皆是如此,能有什麼大事?」

唐子禾目光中的好奇之色絲毫未曾消退,櫻唇悄然一撇,道:「你騙我,明明有事發生……」

秦堪嘆道:「一介紅妝女兒身,何必過問朝政國事?縱然有大事,與你何干?」

唐子禾怔了片刻,望向秦堪的目光越來越狐疑:「真有大事?」

秦堪不想搭理她,轉過頭望向車窗外。

唐子禾神情漸漸興奮,連語氣都不自覺地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相公,你要動手了嗎?」

「胡說,什麼動不動手的,我好好當我的國公,沒人招惹我,我跟誰動手?」秦堪狠狠瞪著她。

唐子禾咯咯笑了:「你騙不過我,昨晚你沒回城外國公府,夜寢於我這個外宅夫人這裡,今日早間天沒亮你便起了,家裡前堂不停有人來去,那些人來去匆忙,定然有事發生,相公,你到底做了什麼?」

秦堪暗嘆,然後閉上眼,再也不想理她。

這女人太聰明,似乎什麼都瞞不過她,但他卻很不希望再看到她摻和到朝政國事里去,不是看不起女人,而是這個女人太危險,一出手便是翻天覆地的大動靜,大明經不起幾次折騰了。

※※※

農莊位於一處很偏遠的山坳里,連秦堪都叫不出這座山的名字,當馬車停下,秦堪和唐子禾款步下車,秦堪眯著眼環視著遠處山巒起伏,鬱鬱蔥蔥的山巒被深秋覆蓋一層金黃,仿若鋪灑著落日的餘暉,入眼皆是詩情畫意。

山巒腳下,坐落著一個樸實無華的獨門小院,院前柴扉半閉,院內散養著幾隻覓食的雞鴨。柴扉外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秋時塘魚正肥,不時看到一兩尾鯉魚撲騰著躍出水面,又重重跌落。

秦堪掃視著眼前這一切,由衷贊道:「好一派農家風景!將來我盡卸俗務,定也要尋一處這樣的所在安度余年……」

唐子禾神情愈發心虛,甚至白凈精緻的鼻尖都微微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兒,抬頭看了看秦堪的臉色,卻並不答話,輕輕地落後了兩步。

站在柴扉前,秦堪轉頭看了看唐子禾,心中疑惑更甚,正待叫侍衛敲門,卻見半閉的柴扉從裡面被人推開,兩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他眼中。

秦堪略一打量,不由大驚,失聲道:「劉良女,高公公!」

推開柴扉的正是久已不見的劉良女和曾經的內庫總管高鳳。

劉良女一襲粗布碎花裙衽,烏黑的髮絲挽成一個高髻,然後用藍色的碎花頭巾包住。高鳳也是灰色粗布短衫,杵著一隻拐杖,二人乍看之下跟尋常的農家百姓毫無二致。

秦堪神情呆怔盯著二人,望向高鳳時目光變得狠厲,忽然喝道:「來人,將逆賊高鳳拿下!馬上給我嚴審,問出陛下的下落!」

「公爺,秦公爺您先息怒,老奴這老胳膊老腿的,經不起貴屬審問……」高鳳慌忙陪笑打拱,手往院內一指,笑道:「您要知道的事情不消問,自去屋內瞧瞧便知。」

秦堪心一緊,轉睛看著不遠處炊煙裊繞的農家小屋。

那扇空洞的門內,似乎藏著一個多日來縈繞於懷的答案,這個答案似在情理之中,卻無法令自己接受,釋懷。

時間和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一隻灰色的粗布袍袖首先從空門邊露出來,接著是一隻黑色的軟底布鞋,灰色的麻布褲,腰間用布巾隨意系成一個結。

熟悉的眉眼在秋風中悄然出現,眉眼帶笑,笑中有淚,水氣氤氳的眸子仍然那麼的純凈,明亮,像蒙塵的珠玉靜靜躺在瓦石中,依然綻放著截然不同的光華。

秦堪怔怔看著他,眼圈忽然一紅,淚水頓時盈眶。

分隔只數月,卻如同隔了一世人,再見時那熟悉的眉眼,彷彿已是前世的印象。

二人隔著小院對視著,靜謐無聲里,淚水如河流淌。

許久之後,秦堪一撩衣衫下擺,推金山倒玉柱,重重跪倒在地。

「陛下,臣終於再見到你了……」說著秦堪已是哽咽不成聲。

朱厚照仍在笑,臉上的淚水卻蜿蜒滑落。

「秦堪,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

「臣一直在尋找陛下的下落,麾下錦衣衛大索天下,遍尋無果,因陛下失蹤之故,錦衣衛南北鎮撫司被臣撤換罷免者數十人……」

朱厚照含淚笑道:「我若不想讓廠衛找到,誰能找得到?」

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秦堪深呼吸幾次後,緩緩平復了情緒,諸多疑惑湧上心頭。

「陛下溺水,眾太醫一籌莫展不得救,你何時蘇醒的?」

朱厚照笑道:「雖說吉人自有天助,但我能蘇醒卻不能謝天,還得多謝你娶了一位醫術通天的外宅夫人呀。」

秦堪立馬扭頭望向身後的唐子禾,唐子禾卻心虛地垂頭不語。

秦堪又看了看躬身陪笑的高鳳,幾條線索在腦海里連成了一個模糊的輪廓,這一刻他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再次扭頭看了唐子禾一眼,秦堪的目光恍然而冷漠,唐子禾怯怯抬頭,恰好與他的目光相撞,看到那雙熟悉的眸子里憤怒,唐子禾眼圈一紅,心中卻如被刀扎中一般痛楚。

壓下滿心的憤怒,秦堪仍笑著道:「陛下乃天子,自有滿天諸神佛護佑,臣喜見陛下無恙,這就召滿朝文武公卿前來接駕,再請楊先生髮動內閣廷議,商議陛下效法英宗,再次登基,一切大事鼎定後,你我君臣再敘舊……」

「不,不不!」朱厚照出人意料地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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