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大雪滿弓刀 第714章 驚天巨變

朱厚照失聲大哭。

十四年里,他在別人的眼中永遠是尊貴的。

是啊,他是皇帝啊,每日醒了便有無數宦官宮女為他奔忙,皇上起床了,皇上更衣了,皇上漱洗了,皇上用膳了……只要站在原地不動,生活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由旁人為他做完,而且做得一絲不苟完美無瑕。

他富有四海,千年前的老祖宗便給他這種人下過定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里飽含了多少艷羨,所以古往今來,無數人用盡各種辦法,冒著各種抄家滅族的危險,都要坐上那張寶座,因為它代表著天地一人,代表著人間至尊。

想要珍奇異寶,想吃山珍海味,想娶絕色佳人……一道聖旨,天下皆為他一人而動,他的一句話可以成全無數人的富貴,也可令無數人下獄殺頭,這便是權力的威力。

他主宰著世間萬物生靈的生死,他甚至有權力給古往今來的聖人和神明欽賜封號,可是……天下之大,誰能知道這位人間至尊的苦楚?

他與大臣爭鬥對峙了整整十四年!

皇上不該嬉玩,皇上不該驕奢,皇上不該荒唐,皇上應勤政,皇上應納諫,皇上該生兒子了,生不齣兒子不知道納妃么?真愛?什麼是真愛?男人多娶幾個女人,多生幾個兒子才是正道,真愛是個多麼可笑的東西!——你欲效父皇?不,你父皇什麼都好,唯獨只娶一個皇后是他一生最大的敗筆,你絕不可學他……

誰說皇帝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可以選擇,朱厚照寧願不當這個皇帝,他可以是個遛狗架鷹的紈絝公子,可以是個生活窘迫只為一簞一食的農夫,農忙之時偷閑直起腰,閉上眼微笑著感受清風徐來,可以是個多情多才的才子,用詩句和丹青在白紙上細緻描繪,在畫紙上給心愛的女人眉間輕點硃砂,寫下「執子之手」的落款……

朱厚照願意成為任何人,但絕不應該是皇帝,他當不好皇帝,稱職的皇帝都是無情的,他做不到無情。

朱厚照沒說錯,十四年里,他辜負了天下,辜負了臣民,因情。

他的情已超越了世間的黑白是非,所以他重用劉瑾,親近內宮八虎,驅逐劉健謝遷,他不問對錯善惡,在滿朝文武反對聲中強硬開海禁,只因最信任的朋友秦堪想開海禁……

朱厚照這一生是善是惡,千百年後的後人都無法給他一個準確中肯的評價。

此刻,朱厚照在劉良女面前失聲痛哭,還是為了情。

劉良女慌了,急忙跪在他面前泣道:「害陛下傷懷落淚,臣妾死罪,陛下切勿悲泣,否則臣妾罪過大矣,只好死在陛下面前……」

朱厚照終於止住了哭聲,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道:「朕不哭了,你也別自責,一切都是朕對不起你,朕食言了。」

劉良女嘆道:「臣妾已知陛下的心,你的心裡有我便足夠,那些妃子便讓她們住進豹房吧,陛下好好待她們,她們若能給陛下添幾個龍子也是莫大的功勞,臣妾絕不會有半點埋怨。」

朱厚照搖頭:「不,豹房是朕和你的家,咱們的家裡不能住進外人,那八位妃子讓她們住進皇宮吧。」

直到這一刻,劉良女才真正笑了,多日的憂愁和苦悶瞬間一掃而空,俏臉上露出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

朱厚照痴痴地盯著她,十年了,他對劉良女的感情仍然未變,如封藏在地窖里的美酒,越久越香醇,她的眉眼,她的聲音,她每時每刻的一顰一笑,都牽扯著他的心,他像天上的風箏,心甘情願將束縛自己的長線交在她手心裡。

風雨過去,陽光普照。

如雲的秀髮在陽光下披散開來,折射出如黑綢般的反光,朱厚照情不自禁伸手,輕撫著她的秀髮,忽然愣了一下。

「良女,朕送你的那支金鳳銜珠的簪子呢?」

劉良女一驚,下意識往頭上一摸,接著眼淚再次流下,惶然道:「臣妾……剛才明明戴在頭上的呀,臣妾……」

朱厚照呆了片刻,接著展顏笑道:「掉了便算了,朕再送你一支便是。」

劉良女搖頭泣道:「不,那支簪子是陛下和臣妾當年的定情之物,是你在酒肆里辛苦做活存了半年的工錢買的,天下再珍奇的物件也抵不過它之萬一,陛下,臣妾萬死,剛才興許在涼亭邊坐久了,不小心掉落湖裡……」

說著劉良女又驚又急,大哭起來。

朱厚照上前將她擁入懷裡,溫言細語安慰半晌,劉良女這才止住哭泣,可俏臉卻依然布滿蕭瑟傷懷之意,顯然那支簪子的意義非凡。

安慰許久,劉良女仍不見開懷,朱厚照只好將她送進寢宮。

……

半個時辰後,朱厚照再次回到剛才的涼亭內,目注平靜的湖面,眼中漸漸泛起一抹堅定,思索片刻後,他忽然伸手開始解自己腰間的玉帶。

涼亭外,一群宦官宮女嚇壞了,今日陪著朱厚照的正是司禮監秉筆兼西廠督公谷大用。

見朱厚照莫名其妙解自己的玉帶,谷大用急了,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涼亭。

「陛下欲做甚?」谷大用顧不得犯駕失儀,情急之下抓住了朱厚照的手。

朱厚照掙脫了谷大用的手,指了指涼亭外的湖水,笑道:「適才良女不小心將一支金簪掉落水中,朕去把它撈上來,給她一個驚喜……」

谷大用大驚失色:「陛下不可!當初此湖修建之時工部官員便已定下丈八之深,只為陛下座船吃水之用,陛下怎可行此險舉,而置萬乘之尊安危於不顧?」

朱厚照不輕不重踹了他一腳,笑罵道:「你這老狗才,當朕是五歲奶娃子不成?朕又不是不會水性,當年朕還是東宮太子時,你和張永劉瑾沒見過朕在池塘里游水嗎?朕乃天子,自有上天護佑,宇內四海皆是朕的王土,區區小湖朕豈懼哉?」

谷大用嚇得老臉煞白,撲通一下跪在朱厚照面前:「陛下,萬萬不可下湖。您要撈簪子老奴這就找豹房熟水性的軍士來撈,陛下何等金貴,怎能行於危牆之下?」

朱厚照定定注視著湖面,嘆道:「它不是支普通的簪子,那是朕十年前存了半年的工錢為她買的,二兩四錢銀子,每一分銀都是朕親手賺來的,它是朕和良女的定情之物。因為選妃之事,良女已然非常傷心了,朕怎能讓她再痛失這支定情的簪子?」

谷大用仍苦苦哀求:「陛下,老奴是閹人,不懂男女情愛之事,老奴只知道,陛下乃天下極貴之人,絕不可因一支簪子而自陷險境,陛下只消稍等片刻,老奴這就找人來打撈……」

「大用,你還是沒懂,不過朕也沒指望你懂。」

抬眼仰望天空,時已近黃昏,血紅的殘紅鋪在湖面上,朱厚照的笑容像夜空里綻放的煙花。

「今世與她夫妻一場,是朕的福分,朕這一生做了無數荒唐事,能娶到她,是朕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朕的一生里,幸好有她,因為愛她,朕不能見她傷心,她若痛苦,朕比她更痛……」

※※※

天色擦黑,已是掌燈時分。

今晚寧國公府宴客,客人不多,只有一位,兵部尚書嚴嵩。

半年前,嚴嵩奉旨巡視邊鎮,出京直赴平虜府,後經大同,宣府,延慶,最後巡視遼東,大明重要的邊鎮嚴嵩都一一巡視過,今日終於回了京師,趕到通政司交卸了欽差官印和職司後,第一時間便登了秦府的門。

秦府花廳里,秦堪揮退了侍酒的家僕和丫鬟,花廳只剩二人對酌淺飲,低聲談論著對邊鎮局勢和朝堂大勢的看法。

「邊鎮情勢大有改善……」嚴嵩啜了一口酒,笑著贊道:「相比弘治年間的邊鎮糜爛,如今的邊鎮好了許多,主要是公爺的功勞,這些年悄無聲息頻繁換將,再加上這十年來公爺親自操練出一批又一批的少年兵充入邊鎮,對大同宣府幾位總督和指揮使半以懷柔,半以威壓,或明升暗貶,或藉機治罪,總之,十餘年下來,那些該換下來的將領都換下來了,新任的將領要麼是公爺的心腹,要麼是剛正不阿的忠義之士,邊鎮的風氣已大大改善……」

秦堪苦笑道:「還不夠,遠遠不夠,當年李崇行刺馬文升一案猶如昨日,我還記得很清楚,咱們大明的邊鎮已糜爛至斯,我不相信短短十餘年能徹底改頭換面。」

嚴嵩點頭:「這次下官奉旨巡邊,也看到了許多需要整治的人和事,經由錦衣衛探子的密報,許多邊鎮還是存在喝兵血,奴役兵士,疏於操練,暗販生鐵軍械等等惡事,這些人和事下官已寫在奏疏上,待明日早朝,下官一定狠狠參他們一本。」

秦堪嘆道:「幸好有了陛下的應州之捷,這一戰非同小可,至少給咱們大明換來了十年的和平,陛下親自爭來的十年之期對咱們大明來說至關重要,這十年內,咱們要厲兵秣馬,整肅王師,十年後,咱們主動點齊大軍向草原大漠進發,將貽禍大明百餘年的蒙古人徹底打垮!」

嚴嵩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眼中泛起興奮的光芒:「下官必誓死追隨公爺,見證大明王師橫掃宇內,盪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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