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看著隆正帝嘴角那抹觸目驚心的殷紅,驚怒中的贏祥心憂的喚了聲。
他明白隆正帝為何會吐血,不是因為畏懼憤怒,更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傷心,悲憤。
隆正帝不是昏君,他為了天下萬民,殫精竭慮。
有哪個皇帝如他,空置著偌大的宮殿,只住在上書房內,一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其餘的光陰,都交給了國事。
要知道,這不是一日兩日,而是長年累月啊!
連他這個半步天象的絕世高手,都覺得有些吃不消了,可隆正帝卻甘之如飴。
有哪個皇帝如他,身為天下至尊,可一日三餐,卻儉略的還不如臣子家。
只因為天下遭災,黎民罹難,雖有萬種美食,也難以下咽。
贏祥知道,隆正帝沒想過會得到文官的認可,甚至也沒想過得到宗室和勛貴的認可。
但他以為,他會得到天下萬民,得到真正有德行的人的認可。
這也是隆正帝聽說桐城四老,願意進京為他祝賀時,欣喜若狂的緣故。
可是……
在他收復了西域,建立了可追秦皇漢武之功業時,在他就要禱告上天之刻,這些代表天下萬民民心民意的人,卻站出來,以「成仁取義」不畏懼滿門抄斬的姿態,傲視他這個帝王,罵他為「倒行逆施」之賊!
這才是隆正帝嘔血的原因。
心痛,心碎,心寒!
莫說隆正帝,連贏祥都為之憤怒!
這些耋耄老人,這些德行昭著名滿天下的睿智之人,難道眼睛都瞎了嗎?
難道,他們就看不到天下萬民的變化?
今年一整年,天災不斷。
大旱造成數省絕收,黃河長江又齊齊泛濫肆虐。
可因為朝廷的努力,終究沒有死太多百姓。
甚至到了現在,絕大部分流民,都重回故土,安居樂業。
熬過今冬,明年將會是一個好年份。
這難道不是功德?
為何他們會如此苛待一個一心為民的帝王?
贏祥怔怔的看著下方鬚髮潔白的顧千秋,思之不通。
……
顧千秋的話,讓所有人都震驚了。
歡呼聲頓,禮樂聲止。
唯有烈烈風,和數千士子書生的誦書聲,回蕩在天地間。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何其大義凜然,不畏生死。
卻也如一道道利箭,射向了祭壇上的隆正帝。
欲將他萬箭穿心!
「先生!!」
文官之首,當朝大學士,內閣次輔張廷玉,滿臉震驚不信的看著顧千秋,聲音嘶啞的喊出聲。
他是顧千秋的得意弟子,他與顧千秋情同父子。
所以,他才能在此盛事中,請得顧千秋出面,以化解隆正帝與士林文人間的矛盾。
在顧千秋點頭之時,他欣喜不已。
而顧千秋,也將他願意出面的理由說的很明白:
當今陛下,愛民如子,為明君也。
可誰又能想到,德高望重的顧千秋,會說謊,會欺騙。
「衡臣,你可還記得,當日你拜入我門時,為師教你的第一句話?」
顧千秋一身浩然之氣,絲毫不愧,目視張廷玉,高聲問道。
張廷玉聞言,面色沉重,緩緩點點頭,啞聲道:「先生教弟子,若學學問,先學做人。
而何為人?
一撇為忠義,一捺為仁孝。」
「那你可學會如何做人?」
顧千秋問道。
張廷玉眼中噙淚,面容痛苦,道:「先生之言,弟子無日不敢忘啊!」
顧千秋聞言,白眉一豎,厲聲道:「你不敢忘?那你可還記得太上皇待天下之德,待你之恩?那悖逆……」
「先生!!」
沒等顧千秋再說出難聽之言,張廷玉痛苦之極,跪倒在地,道:「先生,是您親口所言,陛下愛民如子,是明君啊!」
顧千秋冷笑一聲,道:「若非如此,老夫又如何能在皇天后土間,在天下萬民前,斥此狼心狗肺之昏君!!
他以為,靠著屠戮忠良、窮兵竇武,就可封禪祭天,就可為所欲為,掩蓋他的滔天罪行?
簡直是荒謬!
大道行於世間,爾豈不聞:天地有正氣!!」
「善!」
其餘三老,齊聲稱讚。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
隨著四老齊聲誦讀,其身後的數千士子書生,也齊齊誦讀起這首《正氣歌》。
不止如此,就連許多本站在文官隊伍中的官員,也開始滿面激昂的附聲誦讀。
站在數十步祭壇台階上的隆正帝,看到這一幕,面色愈發慘白,細眸泛紅。
心裡喃喃道:他們有正氣,那朕又算什麼?
千古之後,世人又該如何評價朕的功過?
桀紂之君?
無道昏君?
更加讓他悲傷的是,那上千本該主憂臣辱,那些食君之祿的大臣們,除了一個張廷玉外,竟沒一人站出來,替他辯解兩句……
看看宗室諸王吧,看看他們面無表情的臉上,眼中是何等的激動,激動他這個皇帝丟人現眼,遺臭萬年。
看看武勛親貴們,他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口,漠視他這個帝王受辱,無動於衷。
再看看那些文臣百官,他們……他們甚至都在無聲的誦讀,一起當面批判他這個無道昏君。
從三皇五帝至今,有哪一個帝王,受過此等奇恥大辱!!
「噗!」
「皇上……」
看到隆正帝口中溢出不斷的殷紅,贏祥心焦如焚,道:「皇上,臣弟這就下去,帶兵先把他們抓起來。一切,都祭天之後再說吧。」
隆正帝聞言,慘笑一聲,道:「十三弟,那些,可都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和整個神京的讀書人啊。
他們的門生,遍布天下。
他們的父輩,皆為朝中重臣和勛貴。
抓了他們……
朕為天下敵。
父皇,這就是你的後手嗎?」
隆正帝眼前,似乎出現了幻影。
那個雖不高壯,卻身形如天的白髮老人。
贏祥聽到隆正帝之言,面色一變。
卻又不能幹耗下去。
今日一事若無法善終,隆正帝威嚴將喪盡,還有何面目,做這天下共主?
……
「先生,您若對陛下有建議,待今日事畢,再入宮面諫豈不更好?
先生,您先下去吧!」
張廷玉苦苦相求。
他不是軟綿的性子,在追討國庫欠銀期間,他親自動手殺的人都超過一手之數。
可是,他此時面對的卻是天下文宗,德高望重的大儒,更是他的恩師。
他只能跪地相求。
顧千秋卻笑的極洒脫:「今日來,老夫就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顧家此刻滿門戴孝,三十六口人,除卻老夫外,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三十五口棺木。
顧家一門皆讀聖賢書,皆知春秋大義。
為聖道而死,死得其所。」
「先生……」
張廷玉苦痛難當,卻一個字再也勸不出。
顧秋秋算是殉道者,他們應該自知,僅憑如此,雖能落了隆正帝的面子,卻動搖不了他的皇位。
所謂吾以吾血薦軒轅,匡扶聖道,是他們最崇高的榮耀。
這樣的人,又如何會輕易退卻?
張廷玉技窮矣。
周圍百姓們的議論聲紛紛響起,指指點點。
有心懷叵測的官員,在不斷慫恿年輕官員,讓他們去站在士子隊伍里,壯大書生們的聲威。
宗室王公們在看笑話,等待機會……
而武勛親貴們,漠然不動。
看著這一幕幕,張廷玉心都在滴血。
這般下去,如何得了?
……
祭壇下方最近之處,原本候在此處的大明宮總管蘇培盛面色駭然的看著這突然驚變的一幕。
再看看站在祭壇上搖搖欲墜嘔血的隆正帝,和跪地哭求卻毫無用處的張廷玉,蘇培盛心裡一陣陣發寒,更心急如焚。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要出大事的!
若不是張廷玉三番五次將顧千秋的話截住,說不准他會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
真真是瘋了,這些人真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