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吶喊

賈環看到站出來的這位高瘦的中年男子後,心裡還是有些震撼的。

因為賈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最深沉的悲哀。

不是賈環酸,只是,此人的眼神,實在是讓人感到難言的,刻骨銘心的憂傷。

賈環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這個八尺男兒這般沉痛。

賈環沒有立即和此人說話,而是拉著王貴後退了兩步,面色肅然,他沉聲道:「老王,你們底層人民的生活,竟然會這般苦?」

王貴聽到「底層人民」四個字後,老臉抽了抽,低聲提醒賈環道:「三爺,老王我如今已經不算底層人民了,我如今是三爺您的外管家。」

賈環恍然,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忘了恭喜你了,你如今已經不是草根階級了……不過你之前是啊,說說看,這些人窮的有些過分了吧?」

王貴苦笑道:「三爺,這些人都是賤籍……」

「賤籍?到底什麼是賤籍?」

賈環皺眉道。

「就是像我這樣的。」

一道瓮聲在賈環身後響起,賈環回頭看去,竟是帖木兒。

賈環不悅道:「帖木兒,以後我們高層談話,你一個煽馬的低層職工不要胡亂插口,人嚇人能嚇死人的,知道了嗎?」

帖木兒知道個屁,聽都聽不懂,不過他還是抓了抓亂草堆一般的頭髮,嘿嘿一笑,點了點頭。

賈環大度,不計較那麼多,看著帖木兒道:「那你說說看,他們是怎麼回事?我看他們明明是漢兒啊。」

帖木兒臉上的笑容一斂,嘆息了聲,道:「是漢兒,可那又如何?當年秦太祖何等雄才偉略……女真一族,男丁高過車輪者即斬。低於車輪者,則世代為奴。所以,才有了我們這些人的八旗先祖得以存活。可是當年攻入關中的主力,其實並非只有八旗,更多的卻是漢人。

相比於我們這些滿蒙八旗來說,太祖高皇帝更恨這些附賊後,向漢人持刀相向的漢奸。當年平定天下後,太祖便頒下了一道萬世不易的天憲鐵律,凡是當年附賊的漢人,包括晉商八大家,包括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也包括女真入關後倒戈從逆的眾多兵將首領和開城投敵的文官,這些人全部抄家滅族,雖然除了主犯外並沒有大開殺戒,但卻將他們的族人全部貶為賤籍。

其實說起來,這些人才是最慘的。我們這些八旗後裔,最慘也不過是一個死。要是沒死,那麼大都在勛貴之家裡做事,最起碼衣食無憂是有的。

可他們……大秦各地青樓里的女子,十之七八都是來自他們之中……」

賈環覷著眼看了看眼前這個「魯莽」的壯漢,覺得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總有一種畫面違和感。

可能感覺到賈環的眼神怪異,帖木兒嘿嘿一笑,道:「三爺,這些話是我從付鼐和納蘭他們談話時記下的。我帖木兒煽馬是一把好手,可說不出這些話來。」

「靠!」

沖帖木兒比划了個中指後,賈環又問道:「這些人如今都聚集在北城?」

賈環是知道「東富西貴,南貧北賤」這句話的。

一旁的王貴不甘寂寞,插口道:「沒錯兒,這群賤民都住在東城。不止咱京城,大秦其他大城裡也有,當年從賊的漢人可是不少。晉商八大家的族人姻親加起來都要上萬了,再加上明廷用血汗銀子養起來的關寧鐵騎……」

賈環不可思議道:「讓他們聚集在一起,就不怕他們鬧出亂子?」

王貴鄙夷地笑道:「就憑他們?三爺,您太瞧的起他們了。當然,朝廷也不是沒有防備。但這個防備也簡單,朝廷下發官文,北城裡,但凡有人作亂,立即株連九族,犯人所在衚衕之民,亦全部斬首。

若有舉報者,經查明舉報屬實後,即刻脫離賤籍,恢複平民身。三爺,您想啊,有這麼一道官文在,那些人有幾個膽子敢亂來?說來也好笑,咱們大都的治安,還就屬北城最好。」

賈環不信,道:「北城這麼個情況,那些紈絝浪蕩子弟還不都往那裡去?」

王貴連連擺手,道:「不會不會,貴人豈能入賤地?被人知道笑也被笑死,丟不起這人!」

賈環還是不解:「既然外無惡少來欺壓,內部也沒混混搗亂,太太平平的,他們應該過的不錯才是啊。」

王貴嘿了聲,道:「三爺,雖然內外都沒人欺壓,可他們過的並不太平,反而每天都過的緊張兮兮,防賊一樣防著,防備別人會拿他們全家的項上人頭去領賞。這種事並不是沒有過……

而且,這些賤民沒有地,也不能種地,還不能經商做買賣,更不可能讀書考科舉,練武什麼的自然也是想都不用想。」

賈環瞠目結舌道:「那他們怎麼活?」

王貴道:「怎麼活?就是做工匠了。幾乎所有的賤戶,都是以做工匠為生。木工、瓦匠、泥水匠、花匠甚至還有專門飼養禽獸的牧匠。各式各類,都有。」

賈環皺眉道:「有那麼多活給他們幹嗎?」

雖然賈環並不了解這個世界的民生,但他知道,在賈府里,都是自家的僕人來做這些,並未請這些匠人。

原本說的有些幸災樂禍的王貴,聽聞賈環的話後,終於沉默了下來,直到片刻後,他才緩緩的開口,道:「哪裡會有那麼多的活給他們干?需要這些活計的人家,大多都是富貴人家。可富貴人家,又怎麼會讓這些賤民登門?除了富貴人家,普通百姓通常又沒什麼要他們做的。所以,北城賤民的生活……生不如死。」

賈環心裡一陣震撼,他面色肅然道:「我還有個疑惑,這群人里,怎麼沒有什麼老人?」

在門口獃獃的擁堵站立的一群人中,年紀最大的,可能也不過四十多歲,經管他的頭髮有些花白,但看身子骨還算健朗。

這個問題一出,不止王貴,就連帖木兒,面色都戚戚然,王貴的嗓音有些沙啞道:「哪裡能有什麼老人?飯都吃不上了,哪有錢吃藥,只能硬扛著。年輕人倒是扛的住,可老年人……哪怕是一場傷風,也能要人命啊。」

賈環面色一變,眼神都有些不穩了,他再一次掃向人群,看到裡面有不少孩子,不過他的話還沒出口。

王貴就知道他想問什麼了,長嘆息一聲,道:「孩子的身體雖然弱,可畢竟還沒有經歷太多磨難,沒有暗傷。當然,就算這樣,北城長不大的孩子,卷個破席子扔到北山後頭亂葬崗上的,一年也不知有多少……說來也是造孽,祖輩的錯,殺了也就殺了,這樣做……唉!老漢我也不知該說啥,要說不對吧,可他們祖輩當年確實做的差了……」

賈環緩緩搖搖頭,朗聲道:「他們祖輩做的差了,當年就算將他們斬盡殺絕,再怎麼折磨都不為過。哪怕不給他們留後,將這些人一個個都嗆死在糞坑裡都是應該的。因為他們的靈魂配不上他們的血脈,他們活著,只會讓他們的血脈羞恥。」

賈環的聲音很大,大到那些站在莊子門口的男女壯幼都聽的到。

只是,這樣的話,他們已經聽了幾輩子了,從出生起就聽,直到死,都在聽。

連廟子里的菩薩都是這些話……

他們的祖輩是漢奸,所以他們是賊人之後,受這些苦是天意,是應該的,是上天給他們的責罰。

只要這輩子用心吃苦,用心悔過,那麼下輩子投胎,就不會再投到北城,不會再成為賤民了。

所以,對於賈環的這些老調重彈,他們已經麻木了,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可是,投胎是不能選擇的,他們的後人是無辜的。就算不能說無辜,真要懲罰,那就讓他們去做事,去採礦,去鋪路,用勞動去為他們的先祖贖罪,直到有一天,他們能換取國人的原諒。但,在此之前,最起碼要讓他們像人一樣的活下去。」

賈環稚嫩的聲音激昂地喊道:「讓他們像現在這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生無可生,死又死不起,這算什麼?讓他們活在人間煉獄嗎?別人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既然這些人到了我們莊子,王貴!!」

賈環的話讓眾人震驚,直到他忽然一聲暴喝,王貴驟聞,冷不丁打個寒顫,而後反射性的立了個軍禮,大聲道:「在!」

沒人笑,氣氛已經變得很肅穆了,賈環沉聲道:「記住,在我的莊子里,只要他們用心做事,那麼他們就不再是賤民,他們是人,你們要給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尊重。王貴,你是我的莊子的外管家,所以我要你記住:只要他們用心做事,那你就要負責讓他們吃的飽飯,穿的暖衣。讓他們生病了有郎中看,有葯吃。讓他們的老人老有所依,讓他們的孩子,不再裹著一席破席丟在亂葬崗上喂狼,而是健健康康的長大成年。王管家,你記住了嗎?」

王貴眨了眨眼,震驚的無以復加,不過還好,他知道這個場合該怎麼回話:「回三爺的話,我記住了!」

賈環看了眼對面那數十雙飽含著各種情緒的眼睛,依舊麻木的、震驚的、感動的、質疑的、流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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