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誰主沉浮 第一千零二十章 還劍

「顏平章,我來問你,一座房子如果破舊了,柱子也爛掉了,椽子也腐爛了,磚瓦都腐蝕了。颳風漏風,下雨漏雨,已經搖搖欲墜了。住在裡邊的人飽受風雨侵襲之苦,還要擔心房子塌了被砸死,你說怎麼辦?」王源問道。

「這個……可以換新柱子,換新瓦片,換新椽子啊。修一修便可,為何不修?」顏真卿道。

王源道:「今日修明日修,修修補補依舊難敵風雨。而且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修房子上了,也不能去耕地種田,裡邊住的人如何生活?既然你如此,為何非要戀著這箇舊房子?何不一下子推倒,大家齊心協力的造一座新房子,然後安安心心的住在裡邊,豈不幹脆?所費也不比你修修補補多多少。」

顏真卿皺眉道:「推倒重建自然是可以的,但房子的主人同意么?房子的主人不同意,怎可便推倒重建?這是不合規矩的。」

王源笑道:「房子的主人不同意?那麼所有人便要因為他一人的不同意而忍受風雨侵襲?一人之私和眾人之益孰重孰輕?」

顏真卿皺眉道:「這個……我不好回答你。畢竟這房子是有主人的,那是他的財產,他不同意,其餘人也不能硬來,可以和他商量著來。或者可以告訴他,新房子還是屬於他的,那麼他或許便會同意了。」

「新房子是新房子,舊房子是舊房子,新房子自然要有新主人,怎麼可能還是他的?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因為是他沒有好好的維護好房子,那些住在房子里的人也不是白住著的,他們幹活勞作供他吃喝,他理應給大伙兒提供好房子住。現在房子破爛不堪,他又不肯同意,難道這便是道理?」

顏真卿咂嘴道:「這……恕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相國,我不否認你說的有道理,但這道理在我這裡說不通。」

王源呵呵笑道:「所以啊,這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是你想不通,可不是別人想不通。可是你今日還想以你一人的想法來讓眾人都聽你的,這恐怕是不太可能的。顏平章要做的便是摒棄你的想法,跟著眾人走才是。」

顏真卿搖頭道:「怕是我不能如此。我所堅信的便是我所相信的,相國這一套說辭,恕我不能苟同。相國,顏某最後再奉勸你一句……」

王源擺手笑道:「這最後一句還是免了吧,我不能說服你,你也不能說服我。我看關於讀書的領悟和蓋房子還是不修房子的話題咱們就此打住。我不勉強你,你也莫勉強我。」

顏真卿愣愣的看著王源,良久後長長的嘆了口氣。屋子裡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燭火搖弋之中,一隻飛蛾不知什麼時候飛了進來,繞著燭火飛舞著。忽然間,它猛地撲入火中,頓時燭火一暗,一股焦臭味升騰而起,燒焦了的飛蛾噗的一聲落在案上,兀自掙扎不休。王源伸指一彈,瀕死的飛蛾被彈落在黑暗之中。

顏真卿緩緩的再次開口道:「相國,你已經決意明日將太上皇送回京城了么?」

王源點頭道:「是啊,明日上午,我派一千騎兵護送太上皇聖駕回京。」

顏真卿緩緩道:「此事再無餘地了么?」

王源皺眉道:「顏平章,你到底要說什麼?太上皇回京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么?太上皇不願走,難道我便要背負著限制太上皇自由的罵名?」

顏真卿皺眉道:「可是龐龍的供狀已經清清楚楚。太上皇此次回京。未必便能回到長安。陛下……陛下……」

王源笑道:「你不是不信龐龍的供詞么?怎地現在又擔心起來了?顏平章,我告訴你吧,其實我也不信龐龍的供詞。陛下一定會開開心心的迎接太上皇進京的。」

顏真卿苦笑道:「相國,你又何必騙我,我顏真卿也不是傻子,形勢我還是看的清的。相國心裡怎麼想的,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王源微笑道:「那麼也不必多言了,你知道我的用意便好。這種事你我都放在心裡便是。」

顏真卿點頭道:「對,放在心裡為好。說出來便不好了。然則,我有一個請求,請相國答應。」

王源道:「說便是。」

「今晚顏某來見相國,其實是向相國辭行的。之前的那些話只是顏某出於對相國的敬仰而說的,我知道相國不會聽我的。辭行才是顏某的目的。」

「辭行?你要去哪兒?」王源驚訝道。

「太上皇回京,顏某打算同行。」顏真卿沉聲道。

王源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顏真卿道:「相國不要擔心,顏某隻是要盡君臣之義罷了,並沒有其他的意圖。我留在成都,便是因為太上皇在這裡。太上皇一走,成都便無政事堂了,我這個政事堂平章政事也留著無用,所以我要跟著太上皇一起走。」

王源呈沉聲道:「恕我直言,你到了長安,其實也是沒位置的。長安已經不是以前的長安了。」

「我明白,我懂。我其實也不是為了這個官職。我一方面是要跟隨太上皇,另一方面,我也想當面問問陛下,他為了借回紇兵馬竟然割地裂城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有這次太上皇被下毒之事,我也想當面問問他。」顏真卿沉聲道。

王源苦笑道:「顏平章莫非是在說笑?你要去問李瑁這些問題?你瘋了么?」

顏真卿搖頭道:「我沒瘋,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王源吁了口氣,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道:「顏平章,你我也算是故交了,我不能讓你去找死。我告訴你,以李瑁的為人,當初他登基之時,選擇留在成都的官員們便早已在他心裡成為了他的敵人。這次太上皇歸京,又有數十人要跟隨回京城,恕我直言,此刻回京卻已經遲了。不但不會得到重用,反而恐有殺身之禍。特別是你這樣的,在太上皇在位期間任命的政事堂高官,而且你當初也沒有第一時間去靈州效忠於他,你回到長安便意味著大麻煩。可笑的是你居然還指望著能見到李瑁,還指望著當面問他那些問題。你連面都見不到,恐怕便已經身陷囹圄了。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我不同意。」

顏真卿起身拱手道:「相國,你不能阻攔我。你說的那些我都懂,我也知道我會遭遇到什麼,但是我不能不去。相國,你我是兩種人,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既然大勢不可違,我顏真卿留著此身也無大用,就讓我以此全君臣之義,全我顏真卿人臣之德。這對我而言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圓滿。我懇求相國不要阻攔我。」

王源不知說什麼好,他也說不出什麼來。此刻已經不能用愚忠來形容顏真卿了,愚忠兩個字其實是對顏真卿的巨大侮辱。王源似乎能理解顏真卿此時的心情,此刻的顏真卿心裡一定是有著巨大的痛苦的。他心中的信念隨著一件件事實而崩塌,他秉承的理念也一條條的被打破和踐踏,一旦這種支撐著他的精神的支柱開始崩塌,作為一個飽讀詩書有著自己的人生方向的人,必是崩潰的。他知道此去前途未卜,但或許只有如此,才能讓他保持信念的堅定,在它完全崩塌之前保持最終的圓滿。或許就像那隻飛蛾,明知是死,他也不得不去。否則他活著便是一具行屍走肉。

「相國,我顏真卿的人生是個失敗的人生,我其實活得很痛苦。我也無人傾訴。我本以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我發現,你我永遠都不在一條路上。我不敢指謫你的行為和舉動,也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行為和舉動。但這一次,我希望你站在朋友的立場上答應我的請求,不要阻攔我。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即便我知道你想要幹什麼,但奇怪的是我竟然無法對你生起敵意。那不是因為你曾經救過我,而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未來這世間會是怎樣,但我希望他會變得更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君像君,臣像臣,一切都有他該有的條理,那才是個盛世。我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而已。」顏真卿低低地說道。

王源長嘆一聲,微微點頭道:「罷了,我不攔你,我希望你得到內心的安寧。」

顏真卿長鞠一禮,低聲道:「多謝你了。那麼,顏某告辭了。」

王源微微點頭道:「不送了,顏先生。明日我也不送你們了,你們一路順風吧。」

顏真卿點點頭,再一拱手轉身朝外走去,王源抬頭看著他的背影踽踽而行,片刻後消失在廊下的黑暗之中。不知為何,王源的心中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的,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

五月初六上午巳時,玄宗回京的車駕在散花樓前排成了一條長龍。即便是已經遜位的太上皇,伴駕的規模也還是驚人。數十名當初跟著玄宗逃出長安的嬪妃們以及兩百多名內侍和宮女的隊伍,足足佔據了近七十餘輛大車。另有尚在成都的幾名公主和駙馬的車駕和僕役的隊伍,以及裝載了金銀細軟的車輛。光是這些,便排成了一百多輛大車的隊伍。

這還不是全部。除了玄宗的車駕和皇親國戚們的車駕之外,更有數十名大臣也隨同伴駕回京。他們的數十輛車駕也將跟隨玄宗的車駕一起回京。

當初李瑁在靈州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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