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怒濤狂瀾 第九百二十章 破局(五)

夜色如墨,寂靜而深沉。自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之後,天氣鮮有放晴之時,這段時間風大雲厚天氣異常的陰寒。在這種天氣下生活的人,心情也頗為壓抑。

成都南城王宅二進的書房內,如豆的燈光之下,王源坐在桌案旁捧書而讀。當然,王源的目的並非讀書,他只是想在書房之中靜一靜,整理一下紛繁的思緒而已。

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讓王源的心情很不開心。然而王源也甚是無奈,畢竟在這件事上百官只有舉薦之責,而無決斷之權。立太子的決定權還在玄宗手中。想當年李林甫權勢熏天,不也在太子的人選上毫無辦法么?即便是他無數次公開的表明壽王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選,故意喊話給玄宗聽,玄宗也是充耳不聞。

捧著書坐在書房裡想了許久,王源也想通了。今日玄宗所為,這是在竭力守住他最後的防線。在玄宗看來,自己已經是他的皇權的最大威脅,在立太子之事上,是玄宗最後的希望和底線。玄宗當然不容許在他之後的繼位者也被控制在自己手裡,所以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提出反對意見的。即便今日沒有顏真卿等人的那些舉動,到最後玄宗也一定會斬釘截鐵的回絕的。而現在的拖延只是緩兵之計而已。

王源沒想到,自己一直竭力避免成為權臣的角色,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如今自己確實已經是大唐朝廷之中唯一的權臣了。也難怪玄宗對自己多方鉗制,自己的地位確實已經影響到了皇族的權威,已經超出了臣子的範圍。

然而王源自己也覺得有些冤枉,一路走來,王源所做的只是為了自保,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然而在追求這些的過程中,自己無形中便成了最高的那棵樹,最出頭的那隻鳥。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這也是事情演變到今日地步的原因。這年頭有他的規則,自己沒能適應這規則,而是改變了他的規則,所以自己便成了那個不受歡迎的角色,成為了玄宗眼中的威脅。

王源之所以覺得冤枉的另一點是,自己其實真的沒有想幹什麼。自己並沒有其他的野心,但如今這話說出去恐怕大多數人都會嗤之以鼻。自己除了為了自保之外,也確實只想讓大唐變得更好,讓這個宇內最強盛的國家一直強盛下去,讓這個天朝的黃金年代保持的更久,讓百姓們生活的更好。骨子裡王源其實是個寧願安逸享樂也不願打打殺殺的人,只是現實一步步的將自己逼到了這一步。

如今的情勢下,王源沒有絲毫的退路。雖然王源無數次的想著如果能拋下這些煩惱,帶著妻妾兒女們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那該是多麼愜意的人生。然而他也明白,這不過只是一種想法而已。事到如今,他早已回不了頭。一旦自己稍有退縮,下場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連帶著妻兒老小,親眷朋友會一起遭殃。別看玄宗現在唯唯諾諾一臉的慫樣,一旦他騰出手來,會毫不留情的下手。

而且,這麼多年來,王源也幾乎融入了這個時代,面對著百姓們的悲慘生活,面對著河山破碎胡人鐵蹄踐踏凌虐著土地和百姓的行為,王源也不能坐視。身居高位,手握重兵,那封沉甸甸的責任感揮之不去。王源無法想像,一旦自己抽身而退,大唐王朝會是什麼樣子。難道要和史書上所記載的那般,任由這場叛亂持續八年之久,讓天下塗炭八年之久?那是絕對不成的。

現在的情形有些棘手,玄宗拖延立太子,自己又不能真的去逼宮。不是不能,而是不想。王源並不想讓自己陷入真正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深淵之中。一旦進入,便再無回頭的機會。而逼宮之舉會招致天下人的反感,會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而且即便到了必須要逼迫玄宗聽從自己的意見的時候,那也不是現在。如今正是平叛的關鍵時候,如果一旦內訌,叛軍將獲得喘息之機,後果更是難料。還是那句話,一切還是要以平叛為前提。如果不顧大局的做出決定,大唐內部將四分五裂,天下將陷入極度混亂之中。

還有一件事讓王源很是疑惑,那便是李瑁的遲遲不歸。王源一開始的判斷是,李瑁不敢滯留不歸,因為玄宗絕不會允許他那麼做。然而十幾天過去了,王源對自己的想法有些動搖了。當初李瑁離去後,李宓在自己耳邊說的話浮現在心中,現在看來,李宓的判斷似乎更有道理。如果李宓所言成真,那可是自己的一大失算,形勢也將變得撲朔迷離,不知走向何方。

燈下的寒夜裡,王源的思緒亂成一團,越是想這些事情,他的腦子便越亂。因為越往深處想,王源越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越是理清思緒,便越是覺得玄宗的拖延和李瑁的遲遲不歸是相關聯的,便越是覺得自己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王源合上書本站起身來,在書房伺候的兩名婢女忙從黑暗之中現身上前,行禮問道:「老爺有何吩咐?要喝茶還是要添香片?」

王源擺手道:「都不用,我出去走走,你們收拾了筆墨,吹熄了燭火自去睡吧。」

兩名婢女輕輕的答應了,輕手輕腳的收拾著書桌。王源負手出了書房門來到廊下。沿著燈籠搖弋的迴廊往後宅走,行到自己院門口,忽然想了想轉而往東行去,去往公孫蘭居住的梅園小院。

來到梅園小院,沿著石徑走了幾步繞過一從梅樹便看到了公孫蘭居住的小舍,然而那小舍的廊下燈火俱滅,窗棱中也是漆黑一片,顯然公孫蘭也已經睡下了。王源獃獃的站了一會,聽著夜風吹過梅樹的唿哨之聲在耳邊響起,輕嘆一聲轉身回頭出來。來到路上不知不覺往東再行數十步,那裡是杏園,是秦國夫人和楊玉環的居處。

王源本沒打算進去,但無意間看著院子里的三間正房的東廂房中的窗棱之中亮著燈光,不由的覺得甚是好奇。東廂房中住著的是楊玉環,不知道為何她到現在還沒睡。王源好奇心起,於是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來到廊下時,但聽東廂房中隱約有叮叮咚咚的琴聲傳來,好像還有輕輕的哼唱之聲。

王源伸出手去,輕輕敲打可幾聲窗棱,裡邊的琴聲停止了,楊玉環低低的聲音傳來:「是誰?」

王源沉聲道:「是我,我是王源。」

裡邊靜默了片刻,不久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屋門吱呀一聲開了,楊玉環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二郎。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半夜裡來我這裡了?」楊玉環詫異道。

王源笑道:「怎麼?不歡迎么?剛才在書房看了會書,頭昏腦漲之極,想出來隨便走幾步換換氣。路過這裡,看你的屋子裡亮著燈,於是便來瞧瞧。」

楊玉環笑道:「怕是來瞧八姐的吧,八姐睡下了,要不要我替你去叫她?」

王源笑道:「何必說這樣的話,我只是來瞧瞧你們為何沒睡罷了,若不歡迎,我便離去便是。」

楊玉環咭的一笑道:「那我可不敢,回頭豈非叫你的妻妾們鬧上們來,怪我們不知好歹了。外邊冷,進屋說話吧。」

王源道:「你出來,陪我在院子里走走便好。免得打攪夫人和其他人。」

楊玉環想了想點頭道:「也好,請你稍候,我去穿件衣裳。」

楊玉環轉身進房,片刻後穿著一件寬大的裘氅出來,手中還提著一盞點起的燈籠。兩人出了門走到院子里,沿著院子東首數十棵高大的杏樹之間的小道緩緩而行。

兩人無聲的走了片刻,在一棵杏樹下站定,王源靠在杏樹上輕輕吁了口氣,仰頭看著黑沉沉的天空。

「二郎似乎心情不暢?」楊玉環站在王源身前低聲問道。

王源低頭看著楊玉環,伸手過去將她手中的燈籠接過,掛在樹枝上,左手輕攬,將楊玉環摟在胸前。楊玉環雙手搭在王源的胸前,將頭慢慢的靠在王源的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緩緩閉上眼睛。

「人生煩惱太多,何時才能自由自在過逍遙如神仙的日子呢?我也不知道我為何這般在乎身外之事,這些事除了帶給我煩惱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好處。」王源低聲道。

楊玉環仰頭低聲道:「人活於世,難免是要經歷這些的。不過這所有的經歷不都是證明我們活著的證據么?若是無煩無惱,怕也是一種煩惱呢。」

王源笑道:「你何時變得這般豁達了?記得不久之前,你不還要當道士出家么?」

楊玉環嗔道:「莫取笑人家,經歷了這麼多,我也有所感悟。現在的我早已脫胎換骨啦。」

王源笑道:「你們在這裡還住的開心么?」

楊玉環點頭道:「我們很好,那時因為外界的風雨都被你遮擋了,你的煩心事多了,我們卻安穩了。」

王源微笑道:「那就好,我反正煩惱的事太多,多那麼一兩件也沒什麼,只要你們開心快樂就好。將來,時機成熟,你們也不必蝸居於此,一定可以重新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暫且忍耐忍耐。」

楊玉環輕聲道:「我明白。我不嚮往自由,我只嚮往平靜,還有……有你在身邊。」

王源凝視她的雙眸,見楊玉環眼中真情流露,心中甚是感動。伸出雙手捧起她的臉,俯身吻了下去。楊玉環宛然而就,兩人無聲蜜吻良久,方才分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