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江湖不見沙場見(五)

宛城的太守府內,帶領著騎兵回到城內的甄阜與梁丘賜二人跪在王睦面前,滿頭的大汗淋漓。

甄阜雖然在追逐舂陵軍時沖在了最前面,被突然複流的黃淳水所淹沒,但最終卻奇蹟般地被救了上來,險死還生。劉縯斬斷的木橋,恰好有一塊木板被衝到了他的面前。他死死抱著木板,向著下游漂了數里,才艱難地爬上了岸。當他重新步行著回到麾下部隊時,天色已經破曉了。

但此刻,撿回了一條命的他,身體卻是在顫抖著的。

因為或許……他又要死一次了。

站在他們二人面前的王睦,儘管官職不高,但他們都清楚,那是天子陛下唯一的門生,也是執掌著他們生殺大權的人。

而帶著兩千騎兵,去追擊同樣數量的潰兵,原本以為手到擒來的任務,卻砸在了他們二人的手裡。

侍中大人一怒之下,不知道會不會砍了他們的腦袋?

「黃淳水……突然斷流,又突然複流?而且,恰恰是在舂陵軍過完了河之後?」雖然兩人伏跪在地上低著頭,看不清王睦的表情,但卻聽見他淡淡的笑聲:「你們覺得……這樣的說法可信么?」

「屬下……屬下所率領的士卒,皆是親眼所見!若是大人不信,可……可隨意詢問!屬下所言絕無虛假!」梁丘賜的話聲中帶著顫抖。

而王睦卻始終在沉默。

甄阜與梁丘賜二人的心怦怦地跳著。王睦沉默得越久,他們的緊張也就越濃重。

終於,彷彿過去了千萬年之久,他們聽到了王睦的一聲輕笑。

「呵呵!我信,我自然信。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已經是習以為常了么?我為什麼不信?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輕笑聲一點點的變大,最終竟然變作了狂笑。

甄阜梁丘賜二人卻依舊全身繃緊,不知道王睦究竟是真的信了,還是只是在嘲諷而已。

「好了,起來吧。我信你們所言,此事怪不得你們二人,不用擔心。」直到聽到了王睦的這句話,二人才真正放下了心來。

兩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而此時他們才發現,自己背後的衣衫已經濕透。

「天命……天命……又是天命……」

兩人抬眼偷偷望去,王睦臉上的表情竟是複雜之極,混雜了激憤,不甘,無奈,迷茫,獨自喃喃自語著。

「老師……我曾對您說過,我不信鬼神,也同樣不信天命。我相信的,只有老師您一個人。相信您為我描繪過的,那個偉大的,充滿自由與榮耀的理想國度!我將要比您更堅定,比您更執著。我堅信,只要是對的事情,那麼就該努力去做。至於結果如何,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在意了……可現在……」

王睦搖了搖頭,聲音里漸有凄涼:「可現在,我也有些動搖了啊……如您這般天縱英才,如我這般堅定不移,若是依舊抵抗不過那所謂的天命的話……那麼我們的奮鬥,究竟還應不應該繼續下去?」

甄阜與梁丘賜小心翼翼地對視了一眼,不知道此刻該如何自處。侍中大人的自言自語,他們自然不應該聽到。但此時退出房間,卻又顯得有些太過扎眼做作了。

「算了吧……算了吧……」王睦搖了搖頭,低下了頭去,聲音漸漸陷入了低沉。

「你要放棄了么?」

一個冷漠的聲音突然響起,隨後一個黑衣的身影自角落中走出,讓甄阜與梁丘賜兩人都齊齊嚇了一跳。方才這房間里,分明只有他們三人在內。這突然出現的,究竟是何人?

「韓卓……你不是平時最不愛說話的么?」王睦頭也不抬,淡淡問道。儘管被打斷,但他卻沒有絲毫不悅的模樣。看到侍中大人的反應如此鎮定,也放下了警惕的心思。

「侍中大人,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屬下這便告退了。」也幸好有了這黑衣人的出現,讓甄阜梁丘賜二人窺得了一個空隙,連忙抓住機會,退出了房間。

輕輕關上了房門,兩人才撫著胸口,長長出了一口氣。

這一遭,好歹是活下來了。

「我是不愛說話,又不是不能說話。」韓卓面無表情地走到了王睦的面前,目光平靜地望著他:「有什麼好奇怪?」

「不……沒什麼奇怪。」王睦突然笑了起來:「只不過……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因為我不想看見你放棄。」韓卓的聲音平淡如水:「主上交給你的任務,我不知道有多重要,但一定很重要。」

「放棄么……」王睦笑了笑:「說起來,韓卓,我也沒見過你喝酒呢……」

韓卓靜靜望著王睦,不答。

「不如……來陪我喝酒吧。」王睦突然轉過身,自身後的架子上取下了兩壺酒來,走到桌前坐了下來,對韓卓招了招手:「你是不愛喝酒,又不是不能喝酒,對不對?」

「不對。」韓卓搖了搖頭,站在原地沒有動。

「什麼?」王睦一臉詫異地望著韓卓:「天下間,還有不能喝酒的人?你若是喝了,會怎樣?死么?」

「不。」韓卓繼續搖頭:「我說的不對,是指……我愛喝酒。」

王睦方才還只是詫異而已,現在卻彷彿見了鬼一般,伸出手直直指向韓卓:「你……你……你……愛喝酒?」

這個僵硬死板,永遠面無表情,總是將自己藏身在陰影之中,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的男人,居然……愛喝酒?!

這簡直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話。

「是的。小時候經常喝。」韓卓坦然地點了點頭:「但是自從跟隨了主公之後,我便再沒有喝過了。」

「為了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保持清醒么?」王睦的震驚漸漸消退,理解地緩緩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你就更不應該拒絕我了。畢竟你現在不在老師的身邊,而我……也不需要你那樣貼身的保護。來吧,陪我喝兩口。」

韓卓想了想,沒有再拒絕,點了點頭坐到了王睦的對面。

酒自然是好酒。雖然沒有杯子,但卻沒有任何妨礙,兩人便嘴對著壺嘴,長飲了一口。

熱辣辣的酒液自喉中流下,王睦發出了一聲滿足暢快的長嘆,而韓卓卻一言不發地放下了酒壺,輕輕以衣袖抹了抹嘴,神色沒有絲毫的改變。

「這酒……不好?」王睦有些心虛地望著韓卓。他好酒,所藏之酒,自然都是精品。而韓卓的表情,卻好像只是喝下了一大口清水一般。

「很好。比我喝過的所有酒都要好。」韓卓點了點頭。儘管分明說的是誇讚之辭,臉上卻依然是漠然的表情。

「那就要做出喝了好酒的樣子來嘛!」王睦悶哼了一聲,翻了一眼韓卓。

「喝了好酒,應該是什麼樣子?」

「……算了,跟你這塊木頭沒法說。」王睦張口結舌了片刻,無奈地苦笑著搖了搖頭:「來,再喝。」

兩人再次同飲了一大口,王睦放下酒壺,臉上已經泛起了一絲紅暈。他雖然好酒,但酒量卻只是普通而已:「韓卓,你恐怕算得上是這個天下,唯一一個能以朋友的身份跟我喝酒的人了吧。」

「唯一?」

「嗯,唯一。」王睦笑了笑:「怎麼,很難想像么?我會自斟自飲,會陪老師飲酒,有時也會赴其他臣子的宴會。但是……這般與朋友之間對坐暢飲,還是我生平頭一遭。」

韓卓沒有說話,只靜靜聽著王睦繼續說著:「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被老師選中了。嗯……對了,那時你已經跟著老師了,那你一定記得那天,我答上了老師的問題時,他臉上欣喜的表情。」

「於是,我就成為了他的弟子,唯一的弟子。從那往後,他也成為了我一生最尊敬的人。是的,普天之下最尊敬的,沒有之一。他為我親手打開了一扇窗戶,透過那扇窗戶,我看見了一個新世界!壯觀偉大,無可比擬,讓我為之瘋狂的新世界!」

「老師想得太遠了,遠到已經將這個天下所有人都拋在了他的身後,甚至連他的背影都無法企及。而即便是我,也不過只是能夠遠遠追逐著他的腳步,望見一丁點的身影而已。」王睦即便是在回憶的時候,雙眼中都放出了狂熱光芒:「而僅僅只是這樣,也讓我意識到,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足以做我的朋友。」

「我有時會陪老師小酌兩杯,但老師不是我的朋友。我有時會赴宴,但那些人,只不過是看重我身為天子門生的身份,想要巴結我而已……」王睦不屑地笑了笑:「真正有資格做我朋友的,我想來想去,好像倒還真的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我也沒有資格。」韓卓搖了搖頭:「我沒讀過什麼書。主上和你說的那些事情,我也聽不懂。我只懂殺人,也只懂為主上殺人而已。」

「你有!」王睦重重將酒壺頓在了桌上,瞪大了眼睛:「你當然有!」

「為什麼?」韓卓平靜地問道。

「因為你相信老師。和我一樣地相信老師。」王睦再度飲下一大口酒,臉上已經緋紅:「沒錯,韓卓,你確實沒有讀過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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