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第五章 卻與江流東復東

被劉母笑臉盈盈送出房門的蘇長安,在與劉母告別之後,臉色陰鬱了下來。

他到最後也沒有將劉長玉已經死了的真相告訴這個老婦人。

雖然他在心底不斷的告訴自己,這麼做事害怕那位已經上了年紀的婦人難以承受失去兒子的痛苦,可在心底,他比誰都清楚,他更害怕的是老婦人的質問。

為什麼他的兒子會死,為什麼蘇長安卻好端端的活著。

其實他本可以不死的。

若不是蘇長安一定要固守西涼,若不是他一定要領著血衣衛殺入蠻軍。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劉長玉可以回到他的母親身邊,正如劉母所言,娶一位姑娘,再為她生幾個大胖小子。

蘇長安不可避免的在心中將這一切錯誤都歸咎到自己身上。

其實,他並沒有多少朋友。

在長門時,無人理睬,在長安時又被豺狼們虎視眈眈。

當有人願意為他獻出生命時,他同樣也恨不得以此回報。

擁有越少的人,便越害怕失去。

因為那些東西是他僅有的東西,失去一個,便少了一個。

他有些沉默的走在已經漸漸安靜下來的西江城。

道路兩旁的燈籠射出晦暗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扯,變得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孤獨。

他在心底念叨著九嬰聖子的名字,他告訴自己,終有一天,他要殺回去,他要讓那些高坐在王庭上的神們,血債血償!

這般想完,他又止不住的迷惘,這世界彷彿背後有那麼支看不見的手,將許多事情暗暗的指向某一處,他想要掙脫,可卻無從下手,就連下一步當去往何處,做些什麼,都弄不明白。

而這時,前方一處酒肆中忽的響起了一道聲音。

「家國河山古來空,榮華富貴半生重。」

「不若共飲杯中物,同醉一場黃粱夢。」

那聲音有些蒼老,又帶著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味道,像是看盡人世浮沉,看淡韶華白髮從容,這一首說不上多好的詩自那聲音中讀出,莫名帶著一股讓人動容的味道。

讀罷,那聲音微微沉吟隨即大笑道:「好詩好詩!」

蘇長安一愣,這聲音,這語氣他似曾相識,在那萊雲城中,他也曾在酒肆中聽過這聲音。那是一位形容邋遢的老者,他與他付了酒錢,他贈了他一口烈酒。於是,那時蘇長安破了地靈,鑄了天聽。

如今再聞此音,蘇長安忍不住心頭一動,他也顧不得自己方才的愁緒,大步走到那酒肆前。

卻見一如萊雲城中一般,一位邋遢的老者,正坐在空無一人的酒肆前放肆高歌,每道出一道詩句,手中的酒碗便抬起,豪飲一大口清酒。

雙眼微眯,神情陶醉。

「前輩!」蘇長安趕忙上前,朝著老者拱手。

這老者的一壺酒便治了他的內傷,蘇長安自然明白這老者來歷定然不凡,又與他有恩,他自然不敢怠慢。

「嗯?」老者聞言醉眼朦朧的看了蘇長安一眼,他的嘴角忽的揚起,露出唇下的黃牙。

「你看,我說了有人會來付我酒錢。」他這般說道,而後極為得意的看了一旁的酒肆掌柜一眼。

蘇長安一愣,倒也不做他想,從懷中便掏出些銀兩,遞於一旁的掌柜手中,而自己便坐到了老者的身邊。

「長安見過前輩,謝當日萊雲城前輩賜酒之恩。」蘇長安極為認真的再次拱手說道。

說這話時,他臉上的神情很是嚴肅,這話發自內心,此刻再見,蘇長安並非是還妄想從這老者手中得到何好處,只是因為當日老者來取匆忙,蘇長安又之前誤解,故而心中有所遺憾。

「哈哈。」老者聞言又是一陣大笑,他將手中的酒碗拿起,一口飲盡。隨即再倒上一碗,遞於蘇長安身前。

蘇長安一愣,他知道這老者是要讓他飲酒,可是他畢竟不喜此道,因此便要推脫,可當他對上老者的目光,再念及老者的恩情,當下便把到了嘴邊的推脫之言生生咽了回去。

他接過酒杯,看那碗中滿滿的一碗清酒,微微猶豫之後,便學著老者的模樣一口將之飲盡。

辛辣的烈酒順著喉嚨湧入體內,蘇長安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火燒一般,他連連咳嗽,臉色更是變得潮紅。

「這才有一點天嵐院的樣子。」老者滿意的點了點頭,目光卻忽的變得幽深起來。「想當年你那天樞師叔祖可是能與我共飲千杯的酒客,到了你這輩,卻找不出一個能喝的,著實可惜啊。」

蘇長安一愣,他也顧不得喉嚨中的辛辣之感,看向老者問道:「前輩與我天樞師叔祖有舊?」

老者不言,又獨自飲下一碗酒水。隨即倒滿再次遞於蘇長安。

蘇長安頓時面露苦色,擔又不想拂了這老者的盛意,故此硬著頭皮又飲下一碗。

如此反覆,蘇長安便已是五大碗烈酒下肚。他的臉色愈發潮紅,神情更是變得恍惚,就連眼前看到的事物,也似乎變得不真切起來。

「前輩,如今蠻軍大軍壓境,武王浮三千守不住西嶺,而後這西江城便是首當其衝的戰場,前輩還是莫要逗留,早些離去吧。」或許是酒勁上頭的緣故,蘇長安也開始話多了起來。

那老者聞言,眉頭忽的一挑,用他那蒼老卻又中氣十足的聲線問道:「於你看來,那武王浮三千是怎樣一人?」

「嗯?」蘇長安一愣,因為有些醉意,反倒失了顧忌,他想了想便說道:「畏戰不出,視黎民生死為草菅,是為不仁。永寧關敗,而不援,將河山送人,是為不忠。武王浮三千,說到底,也只是一個不忠不仁的懦夫罷了。」

「……」老者聞言,忽的陷入了沉默,而後又是一大口烈酒飲下,隨即笑道:「不忠不仁,說得好!他武王浮三千便是一個不忠不仁的懦夫罷了。」

不知為何,在那時,老者聲音變得有些悲憤,又暗藏著某些不甘。

但已喝得迷濛的蘇長安卻未有聽出這其中的異樣。

他擺了擺手,打斷了這老者話。

「此等懦夫,我們在西涼浴血,他卻躲在西嶺關中畏首畏尾,不提也罷,不提也罷。」說到這裡,蘇長安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在懷裡掏了掏,隨即拿出一大把銀兩,放入老者手中。「前輩大恩,長安無以為報,日後生死難料,亦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今日這些銀兩前輩暫且收下,免得日後飲酒時囊中羞澀。」

老者看了看手中的銀兩,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蘇長安。

他臉上的醉意忽的散去,問道:「你日後有何打算?」

蘇長安聞言苦笑。

「我亦不知,天下崩裂,滿地豺狼,我身負血仇,卻不知當何處以報。」蘇長安說著,也低下了頭,似乎是因為心中的煩悶,他一把拿起桌上的空碗,竟然便自己倒下了一碗烈酒仰頭飲盡。

那股辛辣之味,直燒得他喉嚨發痛。可這樣的痛,與暈沉反而讓他無暇去思考心頭的陰霾。

常有人言,一醉解千愁。

蘇長安曾經不懂這個道理,但現在卻忽的明白了一些。

他不禁放聲笑道:「好酒,好酒!」

杯中之物,為何讓人貪戀,蘇長安此刻終於瞭然。

他言罷,便要再為自己倒上一碗。

但在這時,一旁那位沉默的老者卻忽的伸出了手,擒住了蘇長安正要倒酒的手臂。

「前輩何意?」蘇長安不解道。

老者不言,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個葫蘆,取下瓶口,將其中的酒水倒入碗中,一時間整個酒肆中酒香四溢。

「喝這個。」老者的聲音在那時低沉了許多。

這葫蘆,蘇長安認得,那一日在萊雲城,他便是飲了這葫蘆中的酒水,方才治癒了內傷,破了地靈,鑄了天聽。由此可想,這葫蘆中的酒定非凡品。

「使不得。」蘇長安見狀連連擺手,此物太過貴重,他受之有愧。

「老夫這一生,從不虧欠於人,我受你酒錢,便要還你好酒,你若不喝,便是看不起老夫。」那老者這般受到,聲色內斂,大有一言不合,便要與蘇長安大打出手的架勢。

蘇長安一愣,他看得出老者此言非虛。

當下微微猶豫之後,便也不再推脫,仰頭拿起那酒碗,將之一口飲盡。

此酒確實有其獨到之處,與那尋常烈酒不同,一口下去,蘇長安便覺唇齒留香,但他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酒香,他的小腹處便在那時升起一股暖流,湧上他的頭梢,隨即又傳遍他四肢百骸。

蘇長安知這是老者與他的一場造化。

他不敢怠慢,當下便盤膝坐下,雙眸如老僧入定一般閉上。

他意沉丹田,有意的控制著那股暖流湧入他的體內。

隨即那暖流如有靈性一般,涌動起來。

那時,他身後人蠻妖三魂乍現,熱流湧入,則三魂愈發凝實,比之以往更是強大了數分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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