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第四章 溝壑

夜色已經籠罩向西江城。

這長安以西最繁華的城市,已經沉睡在大魏盛世的美夢中。

燈火如晝,車水如龍。

蘇長安結束了與觀滄海的談話,吃過晚飯之後,便獨自一人出了神將府。

他皺著眉頭開始思索自己究竟要去何處,能去何處。

他不可避免的感到迷茫,他敵人太強,可他太弱,他想做的是太多,可能做又太少,以至於他不知但如何下手。

是去到江東與花非昨等人匯合?亦或是回到長安質問司馬詡的身份?

想著這些,不覺他來到了一條小巷。

這條小巷,他並不陌生,而他來到這裡也絕非偶然。

或者說,他現在出現在這裡,便是他有意為之。

他走到了一家破敗的房門前,站定了身子。

那時,他的手抬起,又落下,似乎在猶豫些什麼。

這般躊躇了一刻鐘的光景,那大門卻在那時被人從裡面打開了。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提著一籃子事物似乎便要出門,待她看見自己的房前站立著的蘇長安。未有見過什麼大世面的老婦人一愣,顯然是被嚇得不輕,但待他看清蘇長安的容貌,她臉上的神情便從詫異化為了驚喜。

「南將軍!是你啊!」老婦人驚呼一聲,也忘了自己方才準備出門的事情,側身便要將蘇長安引進屋內,嘴裡說道:「南將軍你怎麼來了,快請進,請進!」

言罷不由分說便拉著蘇長安入了房門,招呼他在自家那並不大的木桌旁坐下。

自己則熱情放下手中籃子,去到裡屋與蘇長安泡出一杯茶水,急忙的遞上,似乎生怕怠慢了蘇長安。

蘇長安在這個過程中一直沉默無語,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上那老婦人哪怕一眼。

「南將軍,我家長玉呢?怎麼沒與你一起回來?」忙完了這些,老婦人這才在蘇長安的身旁坐下,笑呵呵的問道。

這老婦人便是死在永寧關外,為蘇長安擋過一刀的劉長玉的母親。

蘇長安自覺虧欠許多,此次前來便是心頭有愧。

「長玉他……」蘇長安猶豫了一下,便要將實情告訴這婦人,可話才說道一般,那婦人便將之打斷。

「長玉他怎麼了?我前些日子聽說西涼打敗,殘部逃回了江東,可是長玉他為何也不來看我一眼,這孩子從小雖然懂事,但也貪玩,將軍可莫要與他置氣。若是不聽話了,好生管教便是。」劉母喋喋不休地說道,眉宇間似有擔憂,但出於本能她似乎並沒有往那最壞的方向去想。

蘇長安一愣,他到了嘴邊的話,不知為何說不出來了。

「南將軍為何欲言又止?莫不是我玉兒……」老婦人雖然見不多世面,但畢竟活了一把歲數,一眼便看出了蘇長安的猶豫,她心頭一沉,臉上的神色也頓時變得慌張起來,本已溝壑縱橫的臉上更是忽的變得浮腫,眼看著便要留下淚來。

蘇長安見此情景,方才鼓起的勇氣便在這時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害怕自己那簡單的幾個字說出,這老婦人的世界便會轟然崩塌,他甚至不敢去想,一位孤寡婦人,在失去了自己的獨子之後,當如何去面對這個即將到來的亂世。

他強壓下自己心頭的愧疚與不安,在臉上擠出一抹笑意。

「婆婆不要多想,長玉好得很呢,只是大軍去得匆忙,根本沒有時間來探望,所以便托我來看看婆婆。」

蘇長安這般說道。

言罷,他小心翼翼的觀察老婦人的神情,生怕自己露出個什麼破綻。

「是嗎?」老婦人顯然還有些將信將疑。

「自然,這種事情我怎能騙你。」蘇長安繼續說道。

這時,劉母臉上的神情方才微微緩和。

「這種事情,與我家書一封便好,何須勞煩將軍。」老婦人頗有歉意的看著蘇長安。「將軍吃過飯沒有,老身家中還有兩隻母雞,不若宰了,給將軍燉上一碗雞湯。」

得到兒子尚且平安的消息,老婦人心情顯然好了很多,她說著便要站起身子,去抓她口中說道的母雞。

「婆婆不要費事,長……南某已經吃過晚飯了。」蘇長安趕忙伸手阻止了老婦人,他的眼角的餘光在這時瞥見方才老婦人放在桌上的事物,那時一籃子鞋底,看模樣還是新做,在念及方才劉母出門的模樣,蘇長安大抵猜到應當是拿出去買的東西。

他不禁問道:「長玉不是每月都有往家中寄些銀兩,婆婆不夠用嗎?」

「哎,哪能不夠,長玉這孩子一月給我寄了二兩銀子,我哪能用完,我都給他存著呢,他也不小了,待到戰事平息,我便尋摸著給他找一位姑娘,也給我生幾個大胖孫子抱抱。」老婦人提及自己的孩子,臉上便頓時多了幾分笑意。

畢竟無論自家孩子有無本事,能否功成名就,但在大多數父母的眼中。

自家的孩子永遠是最好的。

對於劉母亦是如此。

只是這些話落在蘇長安的耳中,這讓他心頭的愧疚更甚。

他再次壓下心頭的不安,笑道:「婆婆放心,這次回去我一定讓長玉每月給你寄去書信。」

「那怎麼行,你們行軍打仗本就是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能耽擱。」劉母擺了擺手,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她問道:「將軍,我聽人說西涼此敗仗,蠻子們要入關了,這是真的嗎?這仗究竟要打到什麼時候,我家玉兒年紀也不小了。」

劉母的絮絮叨叨,蘇長安聽著卻不覺厭煩。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回應這婦人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著搖了搖頭。

「唉,也不知道這打仗究竟有什麼意思,打來打去,天下就這麼大,不是你的就是我的,那還能打出個花來?」劉母說道,「若是一個麵糰,自己多了便分人一點,占著也只有壞掉,何必要等人來搶。」

說罷,她看向蘇長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將軍你說是這個理不?」

蘇長安聞言一怔,他點了點頭,可心裡卻想起了燭陰曾與他說過的話。

你給了乞丐麵糰,乞丐便想著你的衣衫,你給了他衣衫,他便想著你的房子。

慾望,這東西。

永遠是填不滿的溝壑。

與人如此。

與國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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