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日原 第三百一十一章 眾妙之門

得知慕容風被袁紹擊敗,檀石槐坐在馬背上半天沒動彈,他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是眼角難以察覺的抽動了兩下。

「回師!」檀石槐二話不說,轉馬就走,玄武營三千將士沒有一個遲疑的,整齊如一的跟著檀石槐往回趕。

檀石槐腰桿筆直的坐在馬背上,嘴唇閉得緊緊的,他的腦海里一直迴響著師尊的那句話,這是戰爭,不是私鬥,影響勝負的東西太多,而個人的武技能起的作用非常有限。事情的發展正如師尊所預料的那樣,他雖然戰無不勝,先後擊敗了漢人中的幾個名將、豪傑,公孫瓚被他打敗了,袁紹被他打敗了,劉修被他追得到處跑,可是最後的結果卻非他所願:西部鮮卑基本等於被滅了,東部鮮卑殘破了,中部鮮卑也損失慘重。

他百戰百勝,卻越戰越弱。

他忽然想起了四百年前那個楚霸王,他覺得自己就是楚霸王一樣,在戰場上從無敵手,可是最後卻只能四面楚歌,兵敗自刎,無顏見江東父老。

為什麼?為什麼以前我能把漢人打得狼狽不堪,甚至要跟我和親,可是現在他們到了草原上,到了我們的戰場上,我卻不能再延續以前的勝利?

難道以前漢人只是沒把我當回事,現在他們生氣了,傾力一擊,就將我全面擊退?

檀石槐思緒起伏,向來如冰山一樣的眼神有些不可抑制的慌亂和痛苦,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一直視漢人為軟弱的兩腳羊,如今卻被這兩腳羊打得一敗塗地,這個結果來得太突然,讓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回去?是回去繼續戰鬥,還是像受傷的狼一樣躲起來舔拭傷口,養好了傷再捲土重來?如果就這麼認輸了,那些一向視他為神明的各部落還能繼續擁護他嗎,難道還要和以前一樣通過血腥的殺戮來征服他們,難道在被漢人大肆屠殺之後,鮮卑人還要自己再互相殘殺?

檀石槐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奔了一天,落日原還在天邊,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那個可惡的漢子帶出了四五百里地,如果不是慕容風傳來的消息,他也許會被引到漢人的邊塞去。不久之前,漢塞對他來說還是來去自由的地方,可是現在那裡已經充滿了危險,充滿了陰謀的味道,彷彿有無數只餓狼在黑暗中流著涎水,等著他跳進陷阱。

我這是怎麼了?檀石槐猛然驚醒,額頭上冷汗涔涔,我害怕了?

「停止前進。」檀石槐舉起手,看了一眼四周的地形,又看看地平線上燦爛的夕陽,決定在此宿營,休息一天,讓追逐了幾天的將士們恢複一下體力。「傳我的命令,讓慕容風召集各部,讓彌加和素利小心戒備,後撤二十里……不,三十里。」

傳令兵飛奔而去。

檀石槐下令就在休息,放出警戒的斥候,然後獨自走到了一個高坡上,盤腿坐了下來。親衛送來了肉和水,他也沒有吃,只是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執拗而絕望地看著南方的天空。他為了踏上那塊豐饒的土地,付出了半生的夢想,卻依然止步於那道曾經被他稱為豬欄的長城。

夜幕降臨,無月,繁星在天空睜開了眼睛,冷漠而平靜的俯視著蒼生,漫無邊際的沙丘像黑色的巨獸隱伏在黑暗之中,虎視眈眈,正欲擇人而噬。玄武營的將士們在山坡上休息,一堆堆篝火在夜風中顫抖,似乎禁受不住夜寒。將士們在篝火旁的身影一動不動,有如石雕。

檀石槐忽然想起了父親投鹿侯。那時候,他寄養在外祖父家,父親跟著匈奴人征戰,每次回來都這樣坐在篝火旁,跟他講那些征戰的事情。父親對他很淡漠,可能在他的心底里,他一直懷疑他不是他的兒子,可是他沒有兄弟姊妹,父親也只好和他說話,他也只是敷衍的聽著,心裡卻在琢磨師尊剛剛傳授給他的口訣。

直到忽然有一天,他發現父親曾經挺得筆直的腰在不經意間佝僂了,父親曾經豪氣干雲的聲音變得悲凄,他講述的故事也由又搶了多少漢人的財物變成又失去了幾個好朋友,又受了什麼樣的傷,他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他那時候就有一種感覺,父親不是哪一天戰死在沙場上,就是抱著羊鞭,弓著腰在草原上蹣跚,直到悄無聲息的死去。

他不想那樣死去,所有他接過了父親少得可憐的十幾個奴隸,開始了他的征戰生涯。憑著過人的武技,他漸漸的打出了名頭,成了草原上的少年勇士,但打來打去,他也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百夫長而已,只能給人賣命,直到有一天,師尊給了他一部漢人的兵法,他才豁然開朗,知道戰爭和殺人並不完全是一回事。

他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統一了鮮卑,建立起一個橫跨萬里,控弦十多萬的強大聯盟,他的名字在鮮卑人口中傳誦,讓漢人顫抖。無數草原上的勇士向他俯首稱臣,數不盡的草原少女以見他一面而興奮得興不成寐。

他幻想著有一天能坐在那個雄偉的大城裡,號令天下。

一陣微風吹過,檀石槐的眼皮顫了顫,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看著面前那個熟悉而陌生的人影。他愣了片刻,緩緩的伏在地上:「師尊!」

「跟我走吧。」那人的聲音依然平靜得沒有任何情緒:「你已經敗了,跟著我離開這裡,放下一切俗務,全身心的去修鍊大道。」

「大道?」檀石槐品咂著這兩個字,卻發現自己沒有一點熱情。三十年前,當他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曾經兩眼放光,可是現在他卻沒有了興趣。

「我參悟出了一個竅要,如果可行的話,也許你的境界能夠有所突破。」

「如果可行?」檀石槐慢慢的直起身:「師尊是讓我去嘗試?」

「修道不就是在嘗試?」那人反問道,「天道深遠,豈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總得付得無數的心血甚至生命才有可能向大道接近分毫。有的人窮盡一生,甚至連大道的門徑都看不到,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可是,有很多鮮卑人在等著我……」

「等你?等你幹什麼?有你他們就不會死了嗎?」那人笑了起來,只是笑聲中沒有一點喜悅,只有譏誚。「只怕有了你,他們會死得更快吧?」

檀石槐無言以對,他只是沉默。

「可惜,可惜。」那人看了他很久,轉過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三十年的心血,付與虛空,也算是一劫啊。你好自為之吧,你圖你的霸業,我修我的大道,從此天涯陌路。」

「師尊……」檀石槐叫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卷帛書:「這……兵法……」

「算了,它已經毀了我三十年的心血,我不想被它再耽誤一次,你留著吧,願意傳給誰就傳給誰,我不在乎。」說完,他身子一晃,忽然消失在檀石槐的眼前。

山下,兩個警戒的親衛覺得眼前一陣風掠過,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問對方:「你剛才看到什麼沒有?」

……

落日原西南七十里,一座無名山谷里,劉修盤地而坐,賈詡和荀攸分別坐在他兩邊,董卓坐在對面,牛輔、李傕坐在董卓身後,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他們剛剛收到呂布的消息,檀石槐已經在往回趕,按他們的行進速度估計,明天中午便能和彌加、素利所部會合,而袁紹正在往落日原趕,因為缺糧,他們已經殺掉了不少戰馬,速度大受影響,至少要到後天才能趕到落日原。

「鮮卑主力已經被打散了,他為什麼不把騎兵先派過來?」董卓喝了一口酒,沉聲問道:「如果他們能纏住彌加等人,我們就能擊殺檀石槐,可是現在我們很危險。」

劉修無奈地搖搖頭,袁紹當然不至於笨到這個地步,他手上那麼多人才也不可能全是笨蛋,只是他不下命令,他也拿他沒辦法。檀石槐三千玄武營,彌加等人也有近萬的騎兵,就算在和皇甫嵩他們打過一場之後損失了不少,那至少也有六七千人。而他為了能及時趕到這裡,連董卓的人馬在內只有六七千人,僅僅是對付檀石槐的玄武營都非常吃力。

「征北將軍的支援指望不上了,我們只能儘力攔一攔檀石槐,希望皇甫嵩能抓住機會重創彌加他們,這次遠征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劉修嘆了口氣:「府君放心,我會如實向朝廷說明情況的,必不會虧待了你和你的將士們。」

董卓哼了一聲,非常不高興,卻不是因為劉修,而是因為袁紹。他舉起酒壺灌了一大口酒,然後恨恨地說道:「不是我對你有什麼意見,這些世家子弟就不能信,你救他們,他們卻以為這是應該的,絲毫不會感激你。就像他們舉你為孝廉,辟你為屬你,你就應該感恩戴德,而你舉他們為孝廉,辟他們為屬吏,他們卻覺得應得的一樣。」

劉修不吭聲,他知道董卓這些年的怨言也不少,賈詡剛才已經私處向他表示過類似的看法,荀攸沒說話,但顯然他也贊同董卓的看法,只是他同樣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

「檀石槐真的那麼厲害?」董卓不死心地問道:「我們帶來的這些人馬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又兩倍於他,難道還不能和他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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