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日原 第三百零二章 天意弄人

洛陽北宮,椒房殿,天子坐在大殿上,聚精會神的彈著琴,細長的眉毛微微的聳著,兩隻略帶疲憊的眼睛看著琴前半步的虛空處,既沒有落在琴上,也沒有落在對面的宋皇后身上,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靈活的滑動著,抹按挑挪,如勁舞的精靈,激昂的琴聲在他的手指下流淌出來,眼前似乎出現了旌旗招展,鐵騎狂奔,耳畔若有金鼓齊鳴,羽箭交馳。

隨著天子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急捻,一個強音驀然響起,「呯」的一聲響,琴曲戛然而止,一根琴弦像一條蛇一樣在空中飛舞著,無力的落在琴案上。

天子鎖緊了眉頭,怔怔地看著斷弦,臉色發白。

宋皇后的臉色也變了,不安地攪著手指。如今的她面容清瘦,比懷孕之前還要瘦上三分,人卻更精神了,眼神也比以前更靈動一些。她知道天子這些天為北疆的戰事煩心,所以才彈這首《得勝曲》祈福,這原本是好事,可沒曾想,琴弦卻斷了,奄然一個不祥的預兆。

「陛下……」宋皇后稍微猶豫了一下,便開口自責道:「臣妾的琴許久不用,也許……太緊了。擾了陛下的雅興,實在是罪在不赦。」

天子端坐在琴案前,久久不語。他拈起斷弦看了看,怒氣和沮喪在眼中閃爍,忽然淡淡一笑:「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人如此弦,果然是不能綳得太緊的。皇后,你太緊張了。」

宋皇后愕然,隨即又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款款拜倒:「陛下所言甚是,臣妾見到陛下,的確有些緊張。」

「哈哈哈……」天子笑了起來,抬起眼睛看著似乎脫胎換骨的宋皇后,滿意地點點頭。在他有些厭倦了袁美人的遊戲,寧願把自己關在偏殿里做陶藝的時候,意外看到面目一新的宋皇后,讓他頗為詫異,感到非常新鮮,對宋皇后辟穀一個月的經歷十分好奇,所以才有這個興緻彈琴給宋皇后聽,只是沒想到最後遇上這麼一件敗興的事。

只是他不想在宋皇后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思。

天子站起身來,緩緩向外走去,皇后起身相陪,臉色平靜如水。天子有些奇怪,如果是以前,宋皇后一定會請他在椒房殿用膳,今天怎麼一點主動性也沒有?雖然他不想留在這裡,可是如果宋皇后連請求的意思都不有,他又覺得有些不高興。

「皇后,這段時間過得枯寂嗎?」

宋皇后淺淺一笑:「陛下,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臣妾閑來讀經祈福,偶爾有些悶了,便去賞花觀物,體悟大道,並無枯寂之感。」

「是嗎?」天子眼光閃了閃,撫著鬍鬚:「你貴為皇后,還祈什麼福啊?」

宋皇后不緊不慢,欠身施禮:「自然是為陛下祈福,為北疆的將士祈福,願陛下身體康健,願北疆的將士得勝歸來。」

天子有些詫異地看著宋皇后,這還是以前那個木訥的女人嗎?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快步走出了椒房殿,皇后站在廊下恭送,看著天子的身影遠去,她才轉身回殿。

唐英子拉著王楚從殿後閃了出來,沖著宋皇后擠了個鬼臉:「皇后殿下回答得真好。」王楚也笑著欠身施禮。宋皇后淡淡一笑:「沒什麼,只是順其自然罷了,如今我也看得淡了,這爭寵的事情想著也沒意思,就由別人去折騰吧,反正我是沒那心情。」

「婦道以恭順為先,爭寵本非賢者所為,適當的避讓一些也是好的。」王楚安慰了兩句,又皺起了眉頭:「好好的得勝曲,怎麼會斷了弦呢,這聽起來可不是個好兆頭啊。」

「你放心好了,就算有什麼差錯,也不會落到你家夫君的頭上去。」宋皇后笑著,重新換了一根弦,慢慢的調了調音,彈起了那首《梁祝》。王楚眉頭挑了挑,沒有再說什麼。

天子剛剛出了椒房殿不遠,中常侍桓賢便迎了上來,滿臉喜氣的對天子說:「陛下,北疆大捷。」

「大捷?」天子大喜,隨即又緊張起來:「誰大捷?」

桓賢低下頭,雙手遞上戰報。天子掃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他深吸了一口氣,接過戰報,打開來看了一眼,頓時眉開眼笑。

「臣奉陛下天威,率精騎萬餘,深入不毛,縱橫三千里,滅狂沙,屠野狼,斬首兩萬三千五百二十一級,獲牛羊生口無數……」

天子喜不自勝,用力一拍蹇碩的肩膀:「朕的北中郎將又打贏了,又打贏了,哈哈哈,去告訴皇后,朕要去她那裡用膳,讓她把長公主和王楚請來,朕要親口告訴她們這個喜訊。」

蹇碩樂得臉上開了花,應了一聲,一溜小跑的折回去了。

天子想了想,又對桓賢說:「去,通知諸宮貴人、美人,今天一起到皇后宮裡用膳。」

桓賢連連點頭,連忙去各宮傳話,剛走了兩步,天子又叫住了他:「告訴袁美人,朕要她鼓琴助興,就那隻《得勝曲》。」

桓賢愣了一下,不敢怠慢,連忙去了。

袁徽坐在石室之中,聽完了桓賢傳來的話,眼角抽了一下,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桓賢走了,她提起案上的筆,準備繼續完成案上的畫作,可是忽然覺得一陣沒來由的心煩意躁,筆在空中滯了好一會,卻不知道如何下筆,筆端的墨滴了下來,原本清爽的畫面一下子污成一團。

袁徽長嘆了一聲,擱下筆,將畫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里,憑欄而立,恨恨的用拳頭砸了一下欄杆,吶吶自語:「天意弄人啊。」

……

彈漢山,一座新城拔地而起,宮城原來低矮的城牆已經被加寬加高,變成了一座易守難攻的堅城,上百架守城弩沿著四面城牆一字排開,每隔十幾個便有一個灶台,平時用來煮水做飯,戰時可以用來煮油退敵。沿著城牆根部的庫房裡存儲了大量的糧食和軍械,足夠一萬人守上半年的。

不管是誰,看到這一幕都會大驚失色,袁紹等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造了一座新城,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值得驕傲的事情。

可是袁紹現在的心情一點也不好,坐在城頭的角樓里,看著北方遼闊的天空,他臉色鐵青,手中的玉如意斷成了兩截,剩下的半截緊緊地握在手裡,和臉色一樣青。

劉修給他寫了一份軍報,只是簡單的描述了一下幾天前的戰事,就是這幾句話,卻激起了袁紹的衝天怒火。在所有人都以為劉修會縮在并州堅守不出的時候,他卻出其不意的千里突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滅了狂沙部落,屠了野狼部落,並把日律推演的首級函送洛陽。

天子的詔書還沒有到,但是可以想見,此時此刻,他「攻佔」彈汗山的戰功已經成了一個笑話,原本的計畫已經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標。他必須立功,立比劉修還要輝煌的戰功,才能確保執掌北疆兵權的目標能夠如期實現,要不然的話,袁家傾盡全力的結果只是為劉修做了嫁衣。

何顒來了,韓馥來了,臧旻來了,郭圖來了,郭勛來了,審配來了,崔烈來了。

田晏和夏育也來了。坐在人群之中,田晏和夏育並肩而坐,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說話,不約而同的嘆了一口氣,垂下了頭。

氣氛非常沉悶,面對這個捷報,誰也不肯先說話。

袁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按下心中的怒氣,把半截玉如意藏到了袖子里,朗聲說道:「北中郎將首戰告捷,誠為一大幸事。如今西部鮮卑已經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我軍的左翼安全了,接下來戰事當如何安排,還請諸位暢所欲言。」

何顒皺了皺眉頭,他從袁紹的話音里聽出了問題,按照他們的計畫,佔領彈汗山就是目的,然後坐等檀石槐回來攻城,等他攻城力疲,再出動騎兵突襲,他們現在應該等待才對,怎麼會有新的安排?袁紹難道想主動出擊?

「將軍,春天馬疲,不適久戰,這個時候……」

「劉修能夠出擊三千里,我們為什麼不能?」袁紹一句話就把何顒堵住了。何顒也想不明白,這個時候馬正是最瘦的時候,劉修怎麼能長途奔襲,而且大獲全勝?

不僅他想不明白,幾乎所有人都想不明白,除了田晏,因為他也接到過賈詡的通知,讓他把拿到手的錢優先用來購買能保證馬力的大豆之類的精糧,但是田晏沒捨得,他覺得用大量的豆子來喂馬太可惜了,給人吃還差不多,并州缺糧,怎麼能這麼奢侈呢。

到這個時候,他才想明白賈詡的用意,他在那個時候大概就估計到了劉修會回到并州,也想到劉修必須在這個季節主動出擊,能否讓戰馬保持更好的體能是關鍵中的關鍵。

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就算把戰馬泡在金子裡面,戰馬也不可能在幾天之內就恢複過來。

所以當郭圖說大軍應該分幾路出擊,和劉修一樣越過大漠追擊鮮卑人的時候,田晏出言反對,他沒有說為什麼劉修能,他們不能,他只是說,目前戰馬體力不足,有效作戰距離大大縮減,以最理想的方案計算,大軍也只能越過大漠,但是越過大漠之後,大軍已經沒有再繼續追擊的能力,難道鮮卑人會等在那裡讓你打,大軍一出大漠就能抓住鮮卑主力決戰?

田晏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