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日原 第二百七十章 道與術

大漢的世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經學的傳承,大的世家在經學上的造詣更高,甚至在某些經典上具有非常高的權威,像袁家在孟氏易,楊家在歐陽尚書上的造詣,那都是有目共睹的,那些次一等的世家也許在經學上沒有這樣的地位,但是他們通經學卻是沒什麼疑問的。如果在學術上沒有成就,而僅僅是有錢有權,那他們的地位就算在某個時期曾經輝煌一時,但絕不會傳承百年。

并州雖然沒有那樣的經學傳家,但是大多數人都通儒經,信仰——哪怕是口頭上——儒家思想,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這就造成了一個矛盾,那就是聖人教誨和經世濟用的矛盾。

儒家的長處在於統一思想,在於尊奉皇權,把整體的利益置於個人的利益之上,推理下去,也就是把國的利益置於家的利益之上,強調個人服從家族,而家族服從國君,忠是由孝推衍出來的,也就是所謂忠臣出於孝子之家。

但是儒家的理論有個重大的缺陷,他這一套思想的基礎在於血緣,在有血緣關係的家族內部,這個理論沒有太大的問題,一旦推衍到家族之外,和沒有血緣關係的利益集團發生關係的時候,這套理論就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會有矛盾。

比如說,在國與家的利益衝突上,如果按照聖人的教誨,那當然是先國後家,可是真正操作的時候,大部分還是把家族利益放在優先的地位。如果說在西周那個以分封製為基礎的宗法社會裡,諸侯和天子還有著共同的利益取向的話,那麼進入郡縣制的帝國時代,帝國和家族之間沒有了血緣的紐帶,他們之間的利益關係就變成了衝突為主。

商鞅變法的本質是什麼?是打擊那些搶奪國家財賦的貴族,把所有的財力物力全部集中到王的手中,這就像把五根手指收緊,捏成了一個拳頭,才能更有效的利用這些財力物力,在與其他六國的競爭中獲得優勢。

長平之戰是秦趙兩國的生死戰,雙方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可是秦國最後取勝了,為什麼?一方面是因為秦國的白起這樣的名將,而趙國卻用了趙括,另一方面是秦國淋漓盡致的集中了全部的力量,秦昭王將全國十五歲以下的男子都徵發入伍,傾盡國力,決一死戰。

趙國在幹什麼?趙國在內鬥。他焉能不敗?

秦國因為這個政策橫掃天下,打擊豪強,強幹弱枝就成了最本能的選擇,秦國亡了,大漢興起,但這個政策卻沒有變,從漢高祖劉邦開始,把各地豪強集中到都城附近,就是一個基本政策,在不懈的打擊下,西漢一代,豪強的力量一直沒有得到有力的發展,沒有形成對皇權有影響的世家大族。

這種情況在東漢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光武帝劉秀以豪強地主的支持起家而問鼎天下,他的功臣基本都是豪強,東漢一代,豪強與皇權爭奪財賦的鬥爭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實際上,在光武帝本人在位的時候,皇權已經對豪強無能為力。只不過光武帝、明帝和章帝三人還算是有能力,當時人口還不多,爭奪土地的矛盾還沒有到尖銳到不可調和的地步,所以才沒有顯出來。隨著人口的繁衍,豪強地主的實力越來越強,這個矛盾慢慢的凸顯出來了。

與這個矛盾一起凸顯的,就是這些家族的思想和行動的分裂,他們一面信仰著忠君愛國的聖人教誨,另一面卻貪得無厭的與國家爭奪人口和土地,掏空國家的根基。實際上終東漢一朝,皇室的經濟狀況一直就是一個大問題,光武帝本人就因為大司農主管的國用不足,只能把少府主掌的皇室自有財賦補貼給大司農。

這個問題表現在并州,那就是大家都知道并州如果落入蠻胡之手,他們誰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可是要他們吐出多佔的土地,拿出侵吞的財富,卻是難上加難。就像大家都知道這條船已經岌岌可危了,可是誰也不敢把自己手裡的船板拿出來補漏洞,相反還要爭先恐後的去搶奪所剩不多的船板,唯恐自己吃了虧。

船沉了,是大家一起倒霉,可是如果不搶船板,那就是別人佔便宜,我一個人倒霉。

在這種情況下,危機的逼近只會讓他們更瘋狂,而不會讓他們變得理智。

王允覺得,自己就是為數不多的理智的人,可是他現在要面對無數瘋狂的人。

談判進行得非常艱苦,嘴上說得都很漂亮,一個比一個慷慨激昂,可是一談到具體的利益,他們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哭窮的哭窮,裝傻的裝傻,就是不肯主動放血。

王允非常上火,嘴上起了燎泡,劉修給他透過底牌,如果談判談不成,那劉修會動武,而他本人的能力將受到極大的質疑。可是面對其他各家的反對,他又無法分辯,因為即使是他王家,也不肯輕易的吐出已經得到的好處,毫無保留的支持劉修。

劉修現在要整軍,要屯田,還在辦晉陽學堂,這不是幾千萬能解決的事情,粗略的估計一下,沒有五六個億擺不平。

五六個億多不多?確實不算多,雖然有些吃力,但是這些家族湊一湊,還是能湊得出來的。問題是劉修要打仗,要和鮮卑人開戰,這打仗可不是三五億就能解決的,一年下來,沒有二十億是談都不要談。

打贏了,功勞是劉修的,并州人能撈到什麼?鮮卑人除了一點牛羊,還能有什麼,他們要是有錢就不會到中原來搶了。他們的土地又不能耕種,佔了也沒用,那點戰利品根本不夠補償軍費。打輸了?那還用說嘛,肯定是血本無歸嘛。

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麼要出錢幫你打仗?

這幾天,劉修一直沒有去參加會議,他正在忙著晉陽學堂開學的事宜,第一期學生不到百人,有一大半是匈奴人的質子,這讓蔡邕非常不高興,忙活了半天,我原本是給匈奴人做先生來了?他一生氣,回晉陽城去抱女兒了。段熲本來就不想給匈奴人講課,乾脆躲在龍山大營,天天操練那些士卒。

好在盧氏沒有撂挑子,她擔起了給這些學員講課的任務,不過這課也沒那麼好講,匈奴人還好辦,他們對盧氏敬若神明,比對大巫師還恭敬,那些漢人學子就不這麼想了,聽一個女巫講課?開什麼玩笑。他們一鬨而散,跑到劉修那兒說,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我們就辭學了。沒興趣聽一個女巫講什麼道術。

盧氏很尷尬,對劉修說,真是不好意思,我辜負了大人的期望。

劉修很撓頭,他想了好一會,然後對那些學子說,這樣吧,我給你們講一次課,你們看怎麼樣?那些學子聽了,倒來了些興趣,他們對那天劉修在廣場上講關於地震的事還記憶猶新,非常再想聽聽劉修還能講出什麼新鮮的玩意來。

劉修好好準備了一下,第二天踏上了晉陽學堂的大講堂。

「大人,你今天準備給我們講些什麼啊?」一個二十多歲的學子在下面叫道。

「講道與術的關係。」劉修微微一笑,對那些騷動的學子擺擺手:「你們不要急著叫,反正我只需要半個時辰的時間,這半個時辰講完了,你們想離開的,我絕不阻攔,還送你們一筆路費,保證不耽誤你們回家。」

那些本來對這個題目很反感的人聽了,這才耐著性子坐了下來。

劉修背著手,在講台上慢慢地踱著步,侃侃而談:「我知道,你們一聽到道術這兩個字,想到就是巫術,就是祝詛,這與夫子的教誨背道而馳。可是我想對你們說一句,其實這個道術遠遠不止是巫術與祝詛,這裡面包含著大道。天子不怎麼說到天與性命,那是為什麼?不是夫子不懂,而是這些道理太複雜,一般人理解不了。」

「既然夫子都不講,那大人就能講嗎?」一個學子站起來大聲叫道。

「夫子不講,不代表我就不能講。」劉修既不生氣,也不沮喪,從容地說道:「等我說完了,大家只要評判對與不對,便是了,與夫子講沒講,好象沒什麼關係吧。」

「夫子天生聰明,他都不懂的東西,大人還能講得明白?大人難道比夫子還聰明嗎?」

「我是不是比夫子還聰明,我不敢說,但是我敢說,有些東西我懂,可是夫子卻未必懂。」劉修態度很謙虛,但是卻非常自信地說道。

下面噓聲四起,這些多少受到儒家經典教育,把夫子當聖人的學子顯然對劉修的自以為是不以為然。

「那好。」劉修旁邊取過一柄環刀,在手裡甩了個刀花:「夫子知道百鍊成鋼嗎?」

正在表示鄙視的學子們戛然而止,面面相覷,這個好象也沒有哪句經文中提及過。

「你們不用懷疑,我可以保證他不懂。」劉修笑笑,長刀一揮,將一個桌角切下,準頭與力道皆堪稱完美。「大家都知道,銅稱為美金,鐵稱之為惡金,在很長的時間內,鐵根本無法用來製造兵器,而只能用來打造農具。可是現在就是三歲的小兒也知道,鐵制兵器的鋒利遠不是銅兵器所能比的。」

學子們互相看看,不得不承認劉修的話是對的。

「那麼,是什麼人發明了煉鐵成鋼的道理?」劉修扶著刀,收起了笑容:「鐵制環刀是我大漢騎兵戰勝匈奴人的利器,可是這些道理,有哪位聖人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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