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日原 第二百二十四章 沙子

天子站在樹蔭下,初升的月光被樹枝分成斑駁的碎銀,撒在他的肩頭,襄賁出產的絲織精品在月光下反映著柔和的光澤,遠遠看去,天子的身體似乎在發著淡淡的光。

劉修暗自贊了一聲,俗話說得好,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天子生得比較文弱一些,身體也不是很強壯,但是穿上了這身衣服,卻自然而生了幾分皇家瑞氣,讓人不敢輕視。他記得涿縣老家也藏有一匹這樣的絲綢,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穿上這樣的衣服會讓人顯得這麼華貴。

可惜天子此刻的精氣神一點也不好,他的臉色蒼白,細長的眉毛緊鎖,薄薄的嘴唇也抿得緊緊的,看不出有天子的高貴,反倒讓人有此憐憫心疼。

都是這皇帝的寶座給坑的。劉修無聲的撇了撇嘴。天子雖然不是什麼天生聖人,可是也不是笨蛋,特別是在文藝方面有不少優勢,文章辭賦,書法丹青,他都有些超過一般人的悟性,感情又細膩,性子也隨和,人長得不差,素養也高,是個非常雅緻的人,如果不是個皇帝,他還真是個做朋友的好對象。

可惜啊,太祖說過,革命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歷史上凡是雅皇帝,最後通常都是敗家的皇帝,在這位漢靈帝之後還有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趙佶,那兩人的藝術成就都在他之上,當然捅的婁子也比他大。

劉修以前曾經以為這位漢靈帝和他的前任漢桓帝一樣,是大漢傾覆的罪魁禍首,可是他現在不這麼認為了,他沒有見過桓帝,但從眼前這位漢靈帝來看,他雖然不是一個明君,但也算不上是個昏君,至少到目前為止還不是。如果換一個時間,他至少不用這麼苦逼。

劉修甚至覺得,恐怕就是光武帝劉秀再世,他也不能中興了,理由很簡單,土地兼并問題,其實從劉秀手上就開始露出徵兆了,他當年以中興之主的威勢推行度田也是以失敗告終的,那憑什麼說現在世家豪強實力更加強大的時候,他反而能成功推行改革?

這是個死結,也許只有狂風暴雨般的革命才能解決,把那些貪得無厭的蛀蟲一掃而空,天下自然太平。

不過一想到隨後的「白骨露出野,千里無雞鳴」,劉修又不寒而慄。

「劉修,你是不是也想著以後能像他們一樣自行辟除僚屬,培養自己的門生故吏?」天子忽然側過臉,問了劉修一句。劉修正在想心思,也沒注意他的話,天子等了好一會也沒聽到他的回答,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加不快,轉過身,用腳尖踢了劉修一下,皺著眉頭道:「想什麼呢?」

劉修一愣,「陛下剛才說什麼?」

「你好大的膽子,朕和你說話,你居然分神?」天子有些慍怒。

「請陛下恕罪,臣在為陛下感到擔心。」劉修拱拱手,傷感地說道:「陛下這幾天的臉色可不好,是不是太勞累了?」

聽了劉修這話,天子心中一暖,他苦笑一聲:「朕天天面對著那些叫苦抱怨的奏疏,心情怎麼可能好得起來。」他嘆息道:「他們有苦有怨,還能叫苦抱怨,朕的苦,朕的怨,又向誰去說?朕現在是明白了為什麼皇帝要稱孤道寡。」

劉修撇了撇嘴,心道這可有點吃肉咳肉味了,你要是不願意做,讓別人來啊。他心裡不屑,嘴上卻不能這麼說,適如其分的安慰了幾句。天子發了幾句牢騷,心裡舒坦了一些,又重新提到了那個問題。這次劉修沒有遲疑,直截了當的回答道:「是,臣也不希望陛下把用人的權利全部收回去。」

「為什麼?」天子不動聲色的追問道。

「陛下恕臣妄言。陛下了解到的那些人,大多是從紙面上,從考課上,可是這樣看人難免不全面的地方。陛下看中了這個人,安排到臣的屬下,如果此人根本不能用,臣是把他退回去,還是勉強用?退回去,是傷了陛下的識人之明,勉強用,誤了事算誰的責任?如果說是臣的責任,臣覺得很冤,如果說是陛下的責任,那臣不敢說。」

「不敢說,我看你沒什麼不敢說的。」天子氣得笑了起來,他明白了張奐給他出難題的手段和用意,也覺得有些不妥。皇帝以前培養人才的辦法都是考察身邊的郎官,從中發現可用的人才然後外派試用,但是外派後不會去干擾他的具體行動,而是只考查他本人的政績。其實大漢幾乎所有的部門都是這麼做的,只考核各部門的主官,不考核下面的僚屬,那些僚屬都由各自的主官進行考核,朝廷一般不予干涉。

這次由司徒府發起,將人員強行安排到三公府、九卿寺,嚴重違反了約定俗成的用人制度,難怪會遭到強烈的反對。天子在心裡嘆了口氣,當初劉修給宋豐出了上中下三策,現在宋豐用的中策,其實細分析起來真正能用的只有上策,就是宋豐自己辭掉司徒。

可是宋豐就是不肯自免,這讓天子非常不高興,最近連宋皇后那兒都不太願意去了。

「那朕就沒有辦法可想了?」天子怏怏的說道,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了下來,一直在旁邊隨侍的王越連忙趕了上來,單腿跪在地上,將天子的腳擱在自己的膝上,替他除去了絲履和足衣。天子把腳丫子垂進清涼的水裡,愜意的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吐了口氣。

「陛下,包括三公在內的任免權都在陛下手中呢。」劉修在離他三步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笑著說道:「陛下雖然不方便更換太尉府的東曹掾,卻可以換一個太尉,不就是把太尉府整鍋端了?」

「朕現在不想動太尉府,張奐還是個非常合適的太尉人選,雖然他有些擰,一天到晚念念不忘和士人套近乎。何況你剛才也說了,換一個人,還是一樣不放權。」不知是不是涼水讓天子冷靜下來了,他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他轉向劉修:「朕現在最希望的是你能儘快把北軍整頓好,確保洛陽安全,然後再解除了鮮卑人的威脅。到了那時候,朕再說話相信就有人聽了。」

「臣一定全力以赴。」劉修有些勉為其難地說道:「可是,陛下,臣現在也有不少困難。經過這幾天整頓,臣發現真正能用的北軍士卒不到一半,除了吃空餉的,貪生怕死的更多,步兵營、射聲營不過是和一些輕俠交了交手,傷亡就達到了三成,這要是上了戰場,那肯定是一觸即潰啊。」

「朕知道,這不是在和你商量嘛。」天子擺擺手,示意劉修不要急。「朕想來想去,你現在之所以施展不開手腳,最大的問題就是你的品秩太低,六百石的北軍中候監管比二千石的五校尉,平時沒事的時候還行,可是應急未免不足。你自己現在能辟除的員吏只有七個斗食,頂不上用場。」

劉修心中一動,怎麼的,要升我的官?

「朕知道,你在烏桓人中頗有聲望,而且以後要和鮮卑人作戰,騎兵也是主力,長水營是三個騎兵營中實力最強的,朕想把長水營撥給你兼領,同時再擴大長水營的編製,將來你有什麼看中的人,可以直接召到長水營中。」

天子一邊用腳撥打著水,一邊說道:「不過,你自己要想辦法補充兵員,朕現在沒錢。」

劉修明白了,天子想讓他兼任長水校尉,把長水營變成他的直屬力量,經過擴充實力之後,再加上步兵營,他至少可以掌握北軍的一半力量。但是天子沒錢給他,要擴充人手,以及以後辟除的人員,可能都要他想辦法解決軍餉問題。

「臣謝陛下。」

天子有些赧然,自我解嘲地說道:「朕這個天子做得真是窩囊,連北軍的錢都拿不出來。」

「陛下,一切都會有的。」劉修安慰道:「當初高皇帝初並天下,連四匹同色的馬都找不到呢。光武皇帝起兵之時,騎的還是牛。」

天子也許是想到了光武皇帝騎牛征戰的情景,忍俊不禁的笑了。他招了招手,一個身材高大,相貌雄偉的壯年漢子快步走了過來,向天子行了禮,恭敬地站在一旁,又向劉修行了一禮。

「山陽劉表,拜見大人。」

劉修一時沒回過神來,天子把劉表叫過來幹什麼?看這樣子,劉表在旁邊已經等了好半天了,不是天子臨時起意。

「劉表是宗室,山陽八顧之一。」天子的語氣中有些輕佻,好象覺得這八顧什麼的挺搞笑的。他頓了頓,又說:「他經學頗佳,文辭也好,正好被你文書不足之短。以後有什麼書奏,他可以幫你代勞。」

劉修非常不高興,天子這是一面提拔他,一面防他。剛給了個長水校尉,轉手就安插了一個耳目。這劉表往我身邊一放,還專門替我管文書,以後有什麼事還能瞞得住天子?但是他臉上不動分毫,連忙起身還了一禮:「那以後可要多多有勞了。」

劉表有些詫異地看了劉修一眼,連忙躬身施禮:「願為大人效勞。」

天子見劉修沒什麼不爽的表情,暗自鬆了一口氣。他這等於直接干涉劉修的用人,非常擔心劉修會反對,但是如果不在劉修身邊安插個信得過的人,他又怎麼能放心地將北軍交給劉修,特別是長水營,他顧然不能讓長水營落入袁紹的手中,但劉修是不是可靠,現在可靠,以後是不是可靠,對天子來說都是個未知,如果不預先做些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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