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洛陽雨 第二百一十章 有罪與無罪

楊彪真的氣瘋了,他最後是怎麼被人拉出劉修那間牢房的,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三個字:偽君子!

四世三公、道德傳家的楊家成了偽君子?楊彪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但是他翻來覆去的想了半天之後,發現自己還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是偽君子,相反劉修的話倒是很站得住腳,公報私仇的人不是偽君子又是什麼?

我是要公報私仇嗎?當然不是,這是規矩,哪有審案不動刑的,周異他們就是胡鬧嘛。可是我這麼做,又怎麼證明自己不是公報私仇?這似乎比證明劉修無罪要難上許多。

楊彪的腦子有些亂,他被劉修那幾句話搞得有些暈頭轉向。是我應該證明他有罪,還是應該由他證明自己無罪?

中國從古到今的法律都是無罪論,即官方首先認為你有罪,然後嫌犯本人要證明自己無罪,如果最後證據不足以證明自己的清白,那就是有罪。楊彪習慣了這一套思維,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突然碰到劉修的這一套看似大同小異,實則完全相反的有罪論,他一下子就懵了,既覺得劉修說的有道理,又本能的覺得這其中大有問題,非常危險。

再加上被劉修當面斥為偽君子,還當著那麼多下屬的面向他挑戰,楊彪雖然已經近過而立之年,做官也有些年頭,但還是有些沒了主意。

然而楊彪畢竟是經過多年儒學薰陶的人,或者說,他的血液中流淌著儒家的仁愛和對人性的尊重,面對劉修的無禮和質問,他更多的關注了劉修的質問上。

我該證明他有罪?楊彪苦笑了一聲,實際上他非常清楚,劉修有殺人動機——這一點他自己供認不諱——但是沒有殺人事實,至少他拿不出證據證明劉修殺了曹節,而曹破石死於王越之手,這一點王越本人也承認了的,目擊者也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雖然那些人原本都是去曹府巴結曹破石兄弟的,可是這兩人都死了,曹家的敗落已經不用懷疑,這時候還有誰會為了曹家說謊。

問題的關鍵就在誰應該拿出證據來證明劉修是有罪或者無罪。如果應該由他來證明劉修有罪,那麼他沒有證據,就應該釋放劉修,如果要劉修證明他無罪,劉修同樣也無法證明自己無罪,那他就是有罪,就應該被繼續關著。

楊彪把自己繞暈了,他回到家,把事情和老子楊賜說了一遍。楊賜愣了一會,反問他一句:「孔子殺少正卯,需要證據證明他有罪嗎?」

楊彪還沉浸在思辯之中,這個問題他已經考慮過了,本能地說道:「孔子殺少正卯的理由,也可以用來殺任何人。比如當初樊豐等人譖伯起公(楊震)一樣,有罪名,無證據。」

「放肆!」楊賜立刻變了臉,厲聲呵斥:「你居然把伯起公比為少正卯那個小人?」

楊彪大吃一驚,連忙拜伏在地,連聲請罪。

楊賜氣得鬍鬚直翹,氣哼哼的坐在那裡想了半天,也覺得有些棘手。他倒不是怕劉修來殺他全家,而是覺得真要打劉修一頓,恐怕傳出去真的會被人認為是公報私仇,到時候怎麼解釋?

「既然他沒罪,那就釋放了吧。」楊賜最後下了個結論,「這豎子雖然肆意妄為,不學無術,但還是有些才幹的。有他在其中斡旋,時局也許不會進一步惡化。」

楊彪陪著小心問了一句:「父親以為時局還有可能惡化?」

楊賜不高興的哼了一聲:「看來劉修說你和袁家一路貨還真沒污衊你。袁紹在想什麼,你還看不出來?」

楊彪頓時滿臉通紅。

楊賜放下了手中的書卷,長嘆了一聲:「當初聽袁隗的話,拒絕了天子的任命,現在看來,我是只顧個人意氣之爭,卻置國家大事於不顧,實在是有愧聖人教誨啊。」

楊彪有些詫異,不知道楊賜為什麼會突然有這個感慨。他當然知道老爹不是因為沒做司徒而後悔,他憂心的是時局。楊賜看了他一眼,突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宋豐不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他做司徒並不比袁隗做司徒更好。以前的外戚通常都是做大將軍,很少有任外朝的三公之位的,這次天子任命宋豐為司徒,在楊賜看來鬥氣的成份更大。

在楊賜看來,這是因私廢公,非大臣所宜為。

「文先,你要記住,任何時候都要以國事為重,個人的榮辱得失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天下的安危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楊賜忽然覺得一陣心痛,「大漢已經大廈將傾,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個人恩怨也好,家族的前途也好,都不能成為危害社稷的理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難道我們這些自詡為聖人門生的人,還要學劉歆父子,學揚雄那樣的人,為天下笑嗎?」

楊彪的心情也沉重起來,沉思了片刻:「那萬一炎漢的運數已經到了呢?」

「那是天意,非我等所能明。」楊賜搖搖頭:「夫子罕言天命,並不是夫子不知天命,乃是天命玄遠,非人力可知,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盡人力而已。我們也許不能扭轉天命,但是真正的天命又有誰知道呢?當初一句讖語,引得多少人自以為天命所忠,可是最後只有光武皇帝中興大漢,又有幾個人能想得到。」

楊彪躬身受教,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父親,我聽人說,劉修和太平道的人非常熟悉,他對流民的事情也非常關心,上次宋奇到交州販米,其中便有他的一部分本金,大概一百多萬石米,全部運到了幽州。」

「有這種事?」楊賜很意外,連忙拉住楊彪細問。楊彪知道的也不多,不過他知道盧植的兒子,上谷太守盧敏是其中最得益的人,楊賜聽了,立刻決定要去拜訪一下盧植。

盧植已經接到了盧敏的信,也從劉修那裡聽到了一些消息,見楊賜來訪,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連自己曾經和劉修生氣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說了。楊賜大為驚嘆,他只知道劉修在洛陽搞了不少事,沒想到劉修居然不聲不響的做了這麼大的一件事。

一百二十萬石米,如果運到洛陽來,他能賺多少錢?可是他全送到幽州去了,現在欠他錢的是上谷太守盧敏和涿令公孫瓚,以他們倆的俸祿,估計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劉修其實是虧了本。

「子干,你教的好學生。」楊賜很誠懇地對盧植說:「既然你知道他是受冤枉的,為什麼不上書救他?」

盧植苦笑一聲:「他不讓我出面。」

楊賜很好奇:「為什麼?」

盧植沉吟道:「具體的原因,我也猜不透,想來無非是不想鬧出黨錮那樣的事情吧。現在他在洛陽士子之中頗有些微名,一旦被人得知是無罪入獄,恐怕又會弄出李雲那樣的事來,屆時好容易造成的大好局面又有可能毀於一旦,也可能影響朝廷的斷案。」

楊賜回頭看了楊彪一眼,慶幸不已,同時又有些不解。劉修如果真是這麼顧全大局,為什麼他要當面向楊彪挑釁,甚至要威脅殺他全家?可是楊賜又知道盧植的脾氣,這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他應該不會為劉修掩飾。

楊賜父子非常疑惑,他們告別了盧植之後,商量了一路,最後決定由楊彪以司隸校尉的身份把案情上奏天子,建議按律法釋放,看天子是怎麼處理。楊賜隱隱的覺得,劉修不讓盧植上書,恐怕不是防止引起士子們的騷動那麼簡單。

楊彪依計行事,他把案情報了上去,按自己的許可權建議立刻釋放,然後靜候天子的詔書。

天子壓下了他的報告,沒有給出任何答覆。楊彪更覺得其中有鬼了,暗自佩服老子楊賜的政治直覺。他不顧那天劉修曾經當著很多人給他難堪,反過來向劉修道歉,但是他從頭到尾沒有提他上書請求釋放劉修的事情。

劉修也好像忘了那天的衝突,和楊彪相處甚歡,還向楊彪討教起了學問。盧植研習的尚書是古文今文兼容並蓄,而楊家家傳的卻是今文歐陽尚書,是由伏生一脈相承,楊家學自本朝大儒桓郁,到楊彪已經是第四代人了。

不過楊彪是謙謙君子,厚道人,而劉修則狡猾得多,他最喜歡問楊彪的問題就是:「楊大人,不管是今文經學,還是古文經學,都崇尚三代,說起堯舜禹都佩服得不得了,一提到禪讓就兩眼放光。那你說,現在還能實行禪讓制嗎?」

要不就是:「楊大人,都說堯是聖君,可是他在政的時候怎麼會發大水啊?都說舜是聖人,可是他老子兄弟怎麼就那麼壞?都說禹是聖人,可是他為什麼不繼續禪讓,而讓自己的兒子繼承了權力呢?」

再不然就是:「尚書上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楊彪開始沒認清他的為人,以為他真是討教學問呢,還一本正經的給他解釋,後來才知道他是拿他開心,氣是哭笑不得。

一晃劉修在洛陽獄裡就過了年,呆了近四個月。這下子不僅劉修有些沉不住氣了,就連楊彪都糊塗了:天子究竟在想什麼?

天子已經暈了。

新年剛過,年氣兒還沒消盡,二月初,平城門突然塌了。平城門是洛陽城的南大門,天子出城都是由此門出入,按例,正月里天子要郊祀,這剛從南郊回宮,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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