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洛陽雨 第二百零一章 天意

熹平五年冬十月,洛陽大試。

四方士子蜂擁而至,有的是以上計吏或者孝廉、賢良方正的身份由郡里派來的,更多的則是自費跑來的,有官方身份的坐傳車,有錢的自己坐車,沒錢的乾脆就步行而至,洛陽一時人滿為患,糧價更是一路飈升,最高的時候達到八千錢一石,那些學子沒飯吃,權貴們當然趁機招攬賓客,以袁家為首的三公九卿概不例外,每天都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袁隗作為司徒,又是這次考試的最高負責人,當然是忙得不亦樂乎,看著一張張或真誠的崇拜,或虛偽的奉承的笑臉,袁隗樂得合不攏嘴。天子忙了大半年,最後全便宜他了。

就在袁隗把錄取的名單送到天子面前時,事情發生了變化。中常侍趙忠當庭質問袁隗,這三百名學生裡面,恐怕大多是你袁府的常客吧?這是國家取士,還是你袁家取士?

此話一出,朝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不用袁隗吭聲,司空許訓越眾而出,指責趙忠污衊,誹謗大臣。雖然大家都知道這不可能是趙忠一個人在戰鬥,背面肯定有天子的指使,但指責袁家就是指責所有的大臣——因為誰家沒有賓客啊,就連那些為人所不齒的宦官家裡都有人蹭飯——自然要群起而攻之。

趙忠毫不懼色,他當場拿出一個名單,指出錄取名單中有三分之一是袁府的常客,他最後很尖刻的說道,袁司徒,你看人不準啊,這些人裡面有些人就和黃子艾一樣是假名士,比如某某某,他們從你門上一出來,就去了別人家,腳踏幾條船呢,你要錄取他們,只怕以後會給你抹黑的。

袁隗當時就臊得滿臉通紅,黃允那件事絕對是他人生上的污點,被趙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實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在他要奮起反駁的時候,趙忠更進一步,指責他作為司徒,坐視洛陽物價騰涌,尸位素餐,卻廣招賓客,博求名聲。

他話音未落,張讓也跳了出來,問了袁隗一個問題,你是司徒,掌管天下民事,請問今年的賦稅比起去年是多了還是少了?你做司徒這幾年,有哪一年漲過嗎?你不覺得自己這個司徒很失職?

張讓緊跟著又問了一個問題,國家賦財一年比一年少,可是你袁家卻是越來越有錢,你這個司徒的俸祿夠你花嗎?袁紹什麼事也不做,也能在洛陽閑居,每天招那些賓客,他哪來的錢?你袁家莫不是在做什麼不法勾當吧?

一看這架勢,所有人都知道了,天子這是要拿袁隗開刀了,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楊賜等人不肯落井下石,同時也不忍心看袁隗如此受辱,他們七嘴八舌的為袁隗辯解,可是趙忠、張讓是有備而來,他們手裡捏著數據,這些是白紙黑字,袁隗自己報上來的,想抵賴都沒辦法。而且他們背後有天子撐腰,根本不怕楊賜他們。

大家在朝堂上吵成一團。

袁隗憤而上疏自免,天子隨即批准了他的請求,緊跟著就把袁隗錄取的三百人名單登在了大公報上,那些落選的士子們一看就出離的憤怒了,袁隗因公害私的傳言在短短的幾天內就傳遍了洛陽。同時被揭露出來的還有袁隗任司徒這幾年的政績。

袁隗的名聲一落千丈。

袁隗不甘心失敗,想要進行反擊,他指使人寫辯解的文章送到盧植面前,要求盧植髮表,但是很多文章直接被盧植攔了下來。倒不是盧植要報仇,而是他覺得那些文章都站不住腳,他反過來勸袁隗不要這麼做,你有錯在先,司徒之位都辭了,又何必意氣之爭?

袁隗拂袖而去,他輸紅了眼,不服氣,你不是不給我登嗎?我自己搞!他自己組織了一幫人寫文章,照著《大公報》的版式創辦了《民報》,找到畢嵐他們要求印刷。畢嵐開始還不敢接這個生意,跑去請求天子,天子笑壞了,幹嘛不接?讓他們吵去,吵得越熱鬧越好,我們可以趁機多掙點錢。

於是《民報》正式創刊,開始和《大公報》打筆仗。不過,他們人雖然多,但是筆力超過盧植的卻很難找,並沒有佔到什麼上風,反倒被畢嵐狠狠地賺了一筆。後來他實在撐不住了,便找到袁赦,讓他去搞清楚印書坊究竟是怎麼運作的。袁赦不負重託,很快就搞明白了印刷流程,袁隗又花重金挖了一些人,另起爐灶,自印自銷。

一時間洛陽的士子們都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似的,天天等著看罵戰的文章。

對袁隗明目張胆的反擊,天子沒有立刻做出反應,他只是下詔任命楊賜為司徒,重新進行考試。楊家和袁家是姻親,看起來似乎是天子讓了一步,袁隗非常開心,覺得砸下去那麼多錢,總算是扳回一局了。他親自趕到楊賜府上,拉下臉皮請求楊賜暫時不要接受天子的任命,他要逼得天子收回成命,給他一個交待。

楊賜雖然很看不慣袁隗的做法,但是他對天子的做法同樣也不以為然,這是對士人的公然挑釁,如果放任下去,以後再出現什麼事情真的很難說。更重要的是袁隗還暗示他,大漢目前的困境不是我造成的,你同樣也解決不了,你要是現在不幫我一把,我看你怎麼解決眼前的危機,我保證你過了幾天就灰溜溜的下台。

楊賜猶豫了,再三考慮之後,還是決定不接受司徒的任命。

楊賜的不受命,看起來讓天子遇到了難題,袁家、楊家這樣的豪門站在一起,要和天子搞不合作,還有誰敢站出來?

接到楊賜不肯上任的消息,天子再一次感到了世家的強大影響力,他勃然大怒,決定再給這些世家一個教訓。他出人意料的任命了執金吾宋豐為司徒。

聽到這個消息時,袁隗正和馬倫坐在堂上對弈,手中的棋子「啪嗒」一聲掉在棋枰上,就像是心碎一般。袁隗的眼角抽搐了好一陣,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破口大罵,宋豐算什麼東西?他雖然是扶風人,但是他學問那麼差,有什麼資格做司徒,就憑他女兒是皇后嗎?可是宋皇后也不受寵啊,他怎麼突然入了天子的眼,居然位列三公了?

馬倫也非常詫異,不過她要冷靜得多,安慰袁隗說,你不要急,宋豐做司徒有什麼用,天子還是解決不了饑荒的問題,到時候你只要在報紙上發幾篇文章,士人們的口水就能淹死他,他還不是一樣灰溜溜的下台?是外戚更好,這樣才能掛上天子,引起士人的氣憤呢。當年竇武在士人中名聲那麼好,他做大將軍時,盧植不一樣上書譴責?宋豐連竇武的一成都沒有,他這個司徒做不長的。

袁隗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也沒什麼心思下棋了,手一抹,將棋子全掃在地上,起身走到廊下,看著烏雲翻滾的天空,心情更加鬱悶。他喃喃地說道:「天旱了這麼久,一滴雨也不下,連大雩都沒用,宋豐一任司徒,天就要下雨了,這老天也真是不長眼。」

馬倫也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安慰袁隗,袁家精研孟氏易,最擅災異之說,可是今年大旱,他們卻是束手無策,按照家傳的易學推演了無數次,卻沒有推演出現在這個結果。

法衍匆匆的走了進來,一看到袁隗夫婦的臉色,他愣了一下。袁隗被免了司徒之後,他也辭了司徒掾,鐵了心要跟著袁隗,袁隗十分欣賞他的忠心,把他引為親信。袁隗雖然心情極糟,可是看到他,還是勉強露出了一絲笑意。

「季謀,有什麼事?」

法衍有些遲疑,囁嚅了片刻,才輕聲說道:「本初剛剛送來消息,宋奇從交州販來了大量的稻米,船隊已到偃師。」

「販米?」袁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隨即意識到了其中隱藏的殺機,頓時臉色蒼白,急聲問道:「有多少米?」

「現在還不知道,船隊甚多,全是大船,估計至少在兩百萬石。」

袁隗倒吸一口涼氣,和馬倫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屏住了呼吸。他們現在知道了,天子早就有了準備,他一直在等這些稻米,等他們到了洛陽才宣布宋豐出任司徒的詔書,就是要讓宋豐有足夠的把握坐穩司徒。兩百萬石稻米,相當於洛陽一年漕運的五成,有了這兩百萬石米,洛陽的饑荒迎刃而解,還有誰會質疑宋豐是不是有資格擔任司徒。

袁隗的心,比烏雲遮蔽的天空還要黯淡無光。

「喀嚓」一聲巨響,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暴雨傾盆而下,被這個消息驚呆的袁隗來不及躲避,頃刻間被淋得透濕。

袁隗病了。

得到這個消息,袁逢等人一起趕了過來,楊賜也同時趕到,他們坐在袁隗的病床前,誰也不肯先說話。這場突如其來的甘霖和宋奇從交州運來的那三百萬石米的消息一樣,將他們震得手足無措。他們不知道這是不是代表著天意,是不是一個不祥的徵兆。

沉默了很久,還是楊賜最先開了口:「天子剛剛下詔,要重新進行考試。」

病容滿面的袁隗怔了半晌,長嘆一聲:「天子這是要將我們趕盡殺絕啊。」

楊賜皺了皺眉:「次陽,你怎麼能這麼說?難道上次考試,你真的做了手腳?」

袁隗面帶愧色,沒有說話。他當然做了手腳,只是這些話不能對楊賜說,楊家雖然和他們一樣是四世三公的世家,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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