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六儀擊刑 第二十七章 尺劍震朝綱

寧江之言,讓宋劭沉默了。

不可再讓韓熙留在朝堂上……這話的意思,已經是在讓他罷相了。

無故罷相,勢必惹得朝野紛議。這是必然會記載進史書的大事,即便身為天子,且一心想著振興儒道崩潰後,以斷崖之勢下跌的華夏,他也不由得顧忌起來。

然而,回想著今日韓熙口口聲聲俱是為國為民,實際上卻是置國難於不顧的架勢,他也不得不承認,要想讓變法繼續下去,罷相幾乎是勢在必行。否則,在韓熙的帶頭下,日後被阻止的,絕不僅僅是開徵商稅的問題,甚至連已經執行下去的都會出現問題。

除非他不打算將變法繼續下去,否則,君相相爭,將是不可避免的事。而君權與相權的激烈衝突,原本就是國家的大忌。

他位於陛階之上,道:「罷相之事,說來容易,然而即便是朕,也無法在朝堂上無故提及罷相之事,首先必須找信得過的御史,由御史來羅織丞相的過錯。若是罷相不成,控訴丞相的御史必然罷官,此乃慣例,一時之間,想要去找敢於與相權相爭的御史,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韓熙本身乃是大儒,一向愛惜聲名,其過錯也不好羅列……」

寧江道:「不需要御史!」

宋劭一個錯愕:「無需御史?」韓熙乃是右僕射兼中書門下平章事,身為百官之首,按照道理,其他官員可以反對他的決策,但不能直接控訴他本人。若是沒有御史,他想不出該如何罷相。

寧江卻道:「只需這般這般……」

※※※

第二日的早朝,宋劭召集百官,第一句就是明言開徵商稅之事就此作罷之事,韓熙等盡皆大喜。

正如寧江所說,雖說大周王朝一向重文而輕商,但幾百年下來,哪家大的商社、商團的背後沒有朝臣的支持?官員有權,商人有錢,官商勾結甚至是官商一體原本就是必然之事。尤其是天子連鹽稅都要動,鹽礦、鹽運,哪一個不是掌握在大家族手中?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觸動到了他們的利益。

況且,即便不考慮這個問題,能夠讓這些日子力排眾議,無視相權的天子吃上一次鱉,對於他們來說,本身就是一次莫大的勝利。朝堂之爭,許多時候,原本就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而是立場……或者說是派系的問題。

有的時候,哪怕明知道自己這邊是錯的,為了己方的聲勢和威望,也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鬥倒政敵。

同樣的,君權坐大,相權就不免束手束腳,在這個文氣流失的時代,手中的權力,他們是愈發不能放棄。

原本以為今日必然又是一場紛爭,沒有想到天子直接妥協,百官大喜過望。天子妥協,這就意味著他們的勝利,也意味著至少在這一次,相權佔了上風。

於是紛紛嚷著陛下聖明……雖然贏了,但天子的顏面重要給的。

陛階之上,天子宋劭一陣急咳後,長嘆一聲,道:「我大周朝近千年的盛世,傳到朕這一代,卻是四方亂起,西夷佔了巴蜀,北蠻割去四州,實乃八百年未有之恥。總是朕不合天心,惹得華夏不靖,百姓不安。」

韓熙拱手下跪:「是老臣無能,身居相職,未能助陛下匡扶四海,掃平蠻夷,還請陛下允老臣告老,以待賢明。」

其他官員也跟著紛紛下拜:「臣等無能。」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天子自言無德,丞相領著百官自然要跟著下拜,為陛下承擔罪過,這是整個儒教體系所形成的「題中應有之義」,然後,在天子與百官爭相「承擔過錯」之後,大家一同立志,要「正刑與德」,這可以說是幾百年來重複了無數次的套路。

但是這一次,在群臣下拜後,本該繼續自省的天子卻沉默了。整個大殿,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陛階上的天子,突然就一言不發了。跪伏在階下的百官一時間,盡皆茫然,低著頭,彼此對望……為什麼陛下沒有跟著套路走?

就這般等了良久,陛階之上,才緩緩傳來天子的聲音:「也是,總是我君臣無德無能,惹得天怒人怨,為此,朕必定持齋三日,正刑與德,以事上天。至於右僕射韓熙,爾雖自言無能,然而往昔畢竟也為朝廷做了許多事,沒有功勞亦有苦勞,如今既自願告老……也未嘗不可!」

說完之後,天子宋劭便起身離座,出殿而去。很快,外頭傳來「天子起駕」的吶喊聲。

殿中的群臣卻在一陣懵逼之後,陡然反應過來……聖上這是在罷相。

韓熙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階上空空如也的龍椅,身子向後一軟……說好的套路呢?幾百年傳下來的套路呢?

陛下這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群臣也是一陣嘩然,陛下竟然用這種手段罷相,這實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間,每個人都往韓熙看了過去,俱不知如何是好。韓熙苦不堪言,這計畫之外的、乾淨利落的雷霆一擊,竟連他這個朝爭的老手,一時間也是不知所措,難道他可以說他剛才的告老只是做做樣子?難道他可以說他剛才的自言無能只是謙虛。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聖上的這一句,根本就是在當眾坐實他的無能啊。

他顫顫抖抖的起身,蹣跚著步伐,轉身往殿外走去。

後方的宮中,龍輦之上,宋劭坐在轎中,當昨日寧江說出,不需要御史也能罷相時,他還在想著,這哪有可能?等寧江將主意說出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簡直就是耍流氓啊!

中午時分,尚書右僕射的府中,聚集在此的官員紛紛怒罵。陛下這一手段來得太過突然,初始時沒人能反應過來,然而緊跟著,眾人紛紛想到,這必定是寧江那奸險小人為陛下出的主意。

陛下忽如其來的罷相,讓一些官員沉默了,以往一向顯得優柔寡斷的陛下,竟然會用出這種雷霆手段,讓許多人不得不開始深思天子的決心,以及與天子作對的後果。朝廷之上,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隨著韓熙的罷相,必然有一批人會因此倒下,而與此同時,也必定會有許多人得到機會。

一些原本就與韓熙有所芥蒂,又或者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往上爬的官員,已經開始悄悄的準備著支持天子罷相的奏章。

而另一邊,那些原本聚集在右相身邊的官員,卻已是人人自危,紛紛上書天子。

韓熙則是腦袋都大了,一方面,他開始準備著告老的奏章,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奏章是不能不寫的。雖然被聖上耍了一記,但告老的話終究是他自己親口當著百官的面說出,即便人人都知道這原本只是「套路」,但就算是做樣子,到了這一步,他也必須要硬著頭皮做下去,否則的話,「戀權」二字,將毫無疑問的扣在他的身上,這對於一向愛惜羽毛的他,是份外不能容忍的事,日後記在史書上,也是一個笑柄。

而另一方面,他縱容著依附在他身邊的官員,以及朝堂中的學生聯名上書,勸陛下挽留,甚至將關係找到了宮裡。然而,所有的上書都被天子留中。

最終,他也只能顫顫抖抖的,交出了他告老的奏章,很快,奏章的批複就已下來,結果就是硃紅色的兩個字……准奏。

韓熙氣得吐血。

接下來的幾天里,朝堂之上一片動蕩。在確定了韓熙的罷相之後,告發他的奏摺如同羽毛一般飛入空中,彷彿一夜之間,每個人都認清了他的真面目。而朝堂之上,許多以往站在韓熙一邊的人,也突然之間轉變了立場,支持天子變法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與此同時,很快就被天子任命為尚書左丞的寧江,也一下子門庭若市。

原本是尚書左僕射的盧至思,右遷至右僕射,成為百官之首,但不再兼中書門下平章事,反是由寧江這個尚書左丞,兼任了門下侍郎,尚書左僕射空缺。這一來,相權削弱到了極致,君權也藉此大幅擴展。而由於寧江兼任了門下侍郎一職,天子頒布新法的詔書,自也不用擔心再被封駁。各項新的政策,也隨之一步步的出台……

※※※

到了八月,北方的天氣已經開始漸漸轉冷,南方卻還是一片炎熱。

隨著韓熙的罷相,天子不顧一切整頓朝廷、推行新法的決心,也讓上上下下的官員,看得更加清楚。一些開明的人士,也多半認識到,隨著儒道的崩潰,許多東西,也的確是應該變了。而即便是不滿新法的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輕易觸怒越來越強硬的天子,以恐布韓熙後塵。

新法雖然連續推出,而其中被當做是重中之重的,依舊是保甲制度,大量的低階武將被提升為團練使,分配至各地,對以保甲法召集起來的民兵進行訓練,此外,朝廷又別開生面的,允許各州自行舉辦武舉,允許未有案子記錄在案的本州習武之人參加,在經過選拔之後,令其在各地的團練中擔當要職,由朝廷發給廩米、俸銀,等同於舉人。

在獨尊儒術八百年之久的現在,這一制度方一推出自然就遭遇到了不小的反對。然而朝廷推行的決心,令得任何反對全都無效。再加上文氣依舊在不斷的流失,也使得「讀書人」的地位和作用逐漸走低,「文能安邦、武能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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