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天地雌雄 第一章 錦繡京華誰與度

酷暑時節,地面炎熱得,猶如冒著蒸汽,連遠處的景象,在路人的眼中都被扭曲了。知了藏身在誰也找不到的所在,枯燥的鳴叫著,單是聽著,就已經讓人厭煩。

甘玉書一襲白衣,走在那蒸籠般的日光下,在他的左手邊,是一條已經枯了的河道,僅僅是半個月的時間,失去了水流的長津河,就已經被曬得連河底都龜裂出縱橫交錯的裂口。岸邊的梧桐樹,依舊是東歪西倒,大多都已枯死,卻也有那麼一兩株,維持著半死不活的狀態,讓人不得不驚異於它們的堅強,只是,這種堅強又能夠維持多久?這卻是沒有人能夠肯定的事。

另一邊的遠處,強征而來的徭役,在太陽底下揮灑著汗水,幾名軍士在涼篷下,一邊飲著小酒,一邊監視著這些力役。京城與其周邊,絕大多數平民,都因為這場天災,而不得不被迫應徵服役,這場憑空多出的苦役,已經讓許多人怨聲載道,雖然對於甘玉書這種有功名的讀書人,又或是家中能夠隨隨便便拿出使役錢的富人,基本上沒有任何的影響。

穿過那條被強行請出的過道,甘玉書站在坑邊,前方那方圓數里的大坑,現在看來,倒是遠遠不及岳湖和崆山那兩場天災,只是因為砸在了最繁華的京城,造成的傷害和恐慌,卻又遠非岳湖和崆山可比,原本就是京城的中央,緊靠皇城的內城,近萬條人命,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即便是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慘況,亦覺魄動心驚。

對於甘玉書來說,或許應該慶幸自己因為在風月場中喝醉了酒,忘了參加他的姑母……魯仲郡王妃府上的喜宴,從而避免了這場浩劫,而從事後的地貌來看,魯仲郡王府,竟是位於這場天災的正中心。

當然,此刻去想這些,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或者說,朝堂上有不知多少人在拿著這場天災做文章,天子的罪己詔也已經發了,大臣們也都紛紛在沐浴持齋,甘玉書並不想,也沒有興趣去討論這一次又是誰得罪了上蒼,或許真的有這樣的一個人,然而那又怎樣?這個世界,總有許多人是有罪的,卻又總有許多人是無辜的,有罪的人,未必就因為這一場劫難而受到了多少懲罰,受到懲罰的,也多半都是無辜的。

更重要的是,就算真的有「天人感應」,那降下的這一場天災……它又到底改變了什麼?

看著那些在烈日下,搖搖晃晃,不斷搬運著殘磚碎瓦的貧民,白衣的男子心中想著,如果真的要做出改變,就算是這樣子的一場天災……恐怕也還是遠遠不夠的吧?

※※※

天子宋劭坐於陛階之上,在他的下方,群臣又開始爭吵了起來,這種吵鬧日復一日,它到底有什麼意義,天子自己也說不清楚。讓朝堂維持著相互黨爭、彼此抗衡,誰也無法威脅到天子的局面,是歷代天子的努力,先帝、先先帝都是這麼做的,所以他也這麼做了。既然這種手段能夠維持大周幾百年的興盛,那想必就是對的吧?

他是這麼想的。

然而此次此刻,看著互相推卸責任,誰也不肯具體拿出章程,以免多做多錯,被對手找到攻訐機會的群臣,他卻也實在是有些厭煩。連著三場天災,這一次竟是直接砸在了京城,誰都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但到底是什麼?卻又誰也說不明白,萬方有罪,罪在聖躬,反正,不管出了什麼事,他這當天子的都是錯的,至於錯在哪裡,這並不重要,幾百年下來,早已形成了一整套應對的禮法,下罪己詔,如果一次不夠,那就兩次,如果兩次不夠,那就三次,總之,只要「正刑與德,以事上天」,災禍總能夠自解。

手段並不重要,心態才是最重要的,修心修德,天人感應,這才能夠獲得上天垂憐,賜福萬民。

只是有的時候,他也會在想,這個真的是對的嗎?還是說,僅僅是因為……這個是最輕鬆的?

「京城災劫,引動四方,西南路刁民再次聚眾鬧事,侵擾州府,還請陛下儘快發兵。」

「陳大人此言差矣!先聖有云:變古易常,天有所感!昔日荊軻慕燕丹之義,有白虹貫日,太子疑之,事果不成;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大事底定。夫天地精變,必有所警,今星隕京城,再加兵戈,豈不更是獲罪於天?陛下當正刑與德……」

知了在外頭不斷的鳴叫,雖然讓人厭煩,但因為其單調,漸漸的,也就被人忽視。朝堂上的爭吵,無休無止,很多時候,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爭論些什麼,只不過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大約也不會是錯的。

日頭在天空,一點一點的移動,散出的熱氣,覆蓋了京華,每年的這個時節,總是這般的炎熱,想來明年也是一樣。隕坑的周圍,做著苦役的人們,擦著汗水,看著遠處來來去去的、豪華的大轎,心裡的怨氣又多了一些,但也僅僅只是如此,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誰叫他們不是讀書人?

「什麼了不起的?」其中一人低低的罵了一聲,然後,另一邊有軍士罵了過來,眾人趕緊又拿著手中的工具,繼續開始幹活。

朝議結束後,天子離開了正殿,一名太監上前,向他稟報了什麼。

他立在那裡,想了想,然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罷了,他既然如此堅決……那就隨他吧!」

然後,他就來到了金鑾殿,金鑾殿的階下,一個少年早就已經等在那裡,看上去沉默而又滄桑。問禮之後,少年低聲說了一些什麼,天子道:「朕知道你因朕的御妹之死,心傷難過,但你乃是新科狀元,大魁天下,又是翰林,前途無量,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你在這個時候辭官而去,不但誤了你自己,想來朕的御妹在天之靈,見到你這個樣子,她也不會開心。」

少年道:「臣愧對陛下,愧對聖賢。去歲臣在銅州初見長公主,驚為天人,長公主對臣說,若是有緣,京城相見。在那之後,臣懸樑刺股,鑿光夜讀,就是為了能夠在京城與長公主再遇。臣知道自己愚昧,身為讀書人,齊家治國平天下,當報效君王,為社稷建不朽之功。這些日子,臣也每每以此自勉,想要勸說自己。然而夜夜思念長公主殿下,心如刀絞,肝腸寸斷,翻來覆去夜不能寐,這些日子,臣在翰林院中,但見紙頁,便想起寫給長公主殿下之字句,但見瓊花,便想起長公主殿下的音容,抄摹章奏,一字未出,奉旨吟詩,無語淚流,拿朝廷俸祿,食君王廩米,上無法為君王效力,愧對君恩,下無法救回殿下,悔恨難當,還請陛下允臣還鄉,臣只願,臣只願在窮鄉僻野結一茅廬,為長公主守靈……終身不娶!」

猛一拜倒,嚎啕大哭。

聽著階下新科狀元的肺腑之言,想起死於那場天災的御妹,天子宋劭亦不由得落淚,旁邊的太監更是以袖抹眼。

半個月前隕石落京城,鸞梅長公主身在魯仲郡王府中,自然也是遭逢劫難,到現在連屍體都沒有找到,恐怕也永遠無法找到。身為新科狀元的寧江,雖然入了翰林院,但心傷過度,這已經是第三次請求放他還鄉。這世上有為父母守孝而辭官的,但是為了女子而辭官,恐怕也只有這一例。

眼看著無法將他勸動,天子只能勉慰道:「罷了,你既如此重情,朕也無法再阻你,但你本家中獨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身為讀書人,你豈能不知?終身不娶之事,不可再言。此外,你既已高中狀元,終究還是要以報國為重,你為你父親守孝,也不過三年,豈可為一女子而自誤終身?鸞梅雖是朕的御妹,朕也不能允許有這等事發生。朕便給你兩年時間,兩年之後,朕必奪情起用,到那時,你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辭。」

少年泣道:「謝陛下!」

又將他勸勉一番後,天子方才讓他下去,眼看著少年離殿而去,天子長嘆一聲,高中狀元,入翰林院,前途似錦,卻為了鸞梅一至於此,這少年也算得上是情深義重,只可惜鸞梅福薄。

離開金鑾殿,進入深宮。一個女孩跑了過來:「父皇,聽說寧江他、他……」卻是天子之女紅蝶公主。

天子無奈的道:「他非要為你姑姑守節,朕也拿他無法,已經答應讓他離京。不過朕只給他兩年的時間,兩年後,朕必定會讓他回京。」

紅蝶公主哭道:「姑姑好可憐,他也好可憐。」

天子摸了摸她的頭:「就像他自己的詩詞中說的一樣,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牽著她往深宮走去。

過了一會,紅蝶公主小小聲地說道:「父皇,兩年……兩年後……女兒也長大了……」

天子:「啊?」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小公主臉蛋憋紅,聲音猶如蚊子哼哼:「長大了……就可以嫁人了……」

天子道:「那個……」

※※※

寧江出了皇城,來到了隕坑邊,雖然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但那一片狼藉,仍然是觸目驚心,大半個啟聖坊都已被毀,其周邊亦是土石崩壞,連上苑都受到波及,毀了近三分之一,內城與皇城大片城牆倒塌,景龍門灰飛煙滅。

蕭菩薩哥玩的這一手,倒也的確是了得。只是,跟年初毀了半個崆山,以及去年毀了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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