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江山如墨 第五十八章 宣父猶能畏後生

在靠近城門的一處柴屋裡,寧江見到了百子晉與他的祖母。

百子晉低聲道:「讓寧兄失望了。」

寧江搖頭道:「這是非戰之罪,怪不得子晉。」

小夢在旁邊安慰道:「百公子不用灰心,三年後再來,到時候一定能夠考上的。」

寧江卻是看向遠處的城牆,嘆道:「三年後啊……三年後,恐怕是沒有科舉了。」

百子晉錯愕的看向寧江:「寧兄的意思是……」

寧江道:「此事,有些難以向子晉解釋,只是想要讓子晉知道,世間大道,萬萬千千,並非只有科舉一途,與其隨流而逐,不如走自己的道路。當今之世,用一條名為科舉的大道阻截所有的路子,然而當這條大道崩潰的時候,所有人都將陷入絕境,唯有能夠找到自己的道路的人,才能夠走出黑暗,成為即將到來的黑暗中,閃亮的新星。」

屋內,馮老夫人聽著寧江的話,長長的嘆了口氣。

當天晚上,雖然連著幾天的陣雨已經停歇,但天氣已變得陰涼。

百子晉從將柴屋暫時租給他們的農夫家中端來熱水,為祖母洗腳。

馮老夫人看著他,再次嘆了一聲。百子晉道:「奶奶不用擔心,孟子有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孫兒這番雖然受挫,但絕不會就此氣餒,正如寧兄所說,天下大道,不只一途。」

馮老夫人道:「罷了!罷了!我們百家,終究是沒有科舉的命啊。」摸摸索索的,拿出剪刀,將穿在身上的小襖襖角剪破,取出了一本以牛皮為封面的書籍,交給百子晉:「孫兒!」

百子晉怔怔的看著這本書:「奶奶,這個是……」

馮老夫人道:「這個是百家家傳的《陰符兵法》,據說乃是姜太公所著,當然是或不是,其實也無法考據。當年,你祖父就是找到了這本兵書,日日研讀,才以秀才之身,屢屢建立戰功,封至國柱。你父親同樣也是靠著此書,在北方抵禦蠻族,一步一步做到上輕車都尉!」

百子晉訝道:「既然如此,奶奶為何現在才把它拿出來?」

馮老夫人嘆道:「成也是因為此書,敗也是因為此書。此書經天緯地,暗藏萬類生殺之機,你爺爺、你爹爹自從得到此書後,就此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對四書五經再無任何興趣,你爺爺好歹還考中了秀才,你爹爹沉迷於兵法之中,竟連府試也屢試不中。然而當今天下,終究還是儒家的天下,此書集兵家之大成,太公之謀略,你縱然將它學到極致,恐怕也只能如你爺爺、爹爹一般,縱然屢建戰功,終究也沒能有個好下場。我本希望,你如能走科舉之途,那是更好,這《陰符兵法》是亂世之寶典,在這儒家盛世,全無作用,但是……唉。」

陰符兵法?百子晉接過這牛皮封面的兵書,只覺彷彿有電光在書與指尖之間竄過,體內的血液都似沸騰了。

祖母睡去之後,百子晉點著蠟燭,翻看著《陰符兵法》,很快,他就深深的陷了進去,書中所記竟是包括了遁甲、旗門、戰陣等他前所未見的各種兵家學問。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祖父不過是個秀才,父親連秀才都不是,在戰場上,卻也同樣是萬人敵。的確,在儒家天下,這本《陰符》全無用處,但它卻毫無疑問,是華夏歷史上璀璨的明珠。

他翻著兵書,無法罷手,忽的,他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轉身從書架上取來一疊蜀箋,研磨好墨汁,借著燭光,用細筆將它一字一句的抄到了蜀箋上。

……

※※※

第二日上午,百子晉背著祖母,來到渡頭,將祖母背到前往顧楚郡的船上。

安置好後,他轉過頭來,只見寧江兄妹騎著馬,往這邊馳來。明明是在重要的府試關頭,而自己此次已是中舉無望,寧江仍是抽出空前來送他,百子晉心生感激,人世間,最難的原本就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寧江下了馬,將韁繩遞給妹妹,來到百子晉面前,道:「子晉,何不再等幾日,我們再與你一同將老夫人送回家中?」

百子晉道:「以寧江兄之學,必能中舉,接下來還要忙於明年春闈,小弟已得兄長相助許多,絕不願再讓寧兄費心。」

寧江道:「子晉無需這般見外,你我兄弟一場……」

「正因如此,小弟絕不能再拖累寧兄,」百子晉啪的一聲,拱手彎腰,「還請兄長答應小弟,明年春闈,必入鼎甲。」

寧江認認真真的看著他:「我不但要入鼎甲,我更要中狀元!」

殿試一甲前三名,被稱作「鼎甲」,百子晉望寧江能夠入鼎甲,已經是極高的要求,然而寧江卻是直指鼎甲之首「狀元」,這已經可以說是猖狂。百子晉聽了不但不意外,反而笑道:「不愧是寧江兄!」

從懷中掏出一塊布包,雙手捧起:「此物,是預賀寧江兄金榜題名的禮物,還請寧江兄收下。」

寧江疑惑接過:「這是……」

百子晉道:「還請寧江兄答應小弟,金榜題名之後,再將它打開。」

寧江見他說得鄭重,也就沒有再問,道:「我知道了!」將布包鄭重收好,又道:「龍游淺灘終入海,我亦相信,子晉絕非池中之物,早晚必能一鳴驚人。」

百子晉拱著手,深深的鞠了一躬:「有兄長這句話,小弟日後若不能出人頭地,便是愧對兄長,兄長放心,子晉絕非自暴自棄之人。兄長湧泉之恩,子晉無以報答,唯有於萬千大道中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不負兄長期待。」

寧江還了一禮:「子晉言重了!你既將我呼作兄長,義氣相交,談何恩重?子晉此去,一路順風,如果有困難之處,只管前來找我。」

百子晉道:「多謝兄長,子晉知曉!」

說話間,另一邊有一隊人走了過來,走在前頭的卻是金紫光祿大夫鄭安,在他身後,還跟著心不甘情不願的跟了過來的女兒鄭秀秀。

來到百子晉面前,鄭安笑道:「賢侄如何便要離去?沒有中舉也不是什麼大事,便在我府上多住幾天……」

百子晉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拱了拱手,道:「這些日子,叨擾了大人!」

鄭安道:「賢侄言重了,你我兩家,好歹也是世交嘛。」又揮了揮手,讓一名僕人捧來銀兩:「這些銀兩,賢侄不妨收下,當做路上盤纏。」

百子晉昨晚已得寧江資助,也不想再與鄭家扯上關係,堅拒不收。鄭安強推了一陣,見百子晉堅持不受,也就未再強求,惺惺作態的說了幾句珍重。

此時,船隻快要開了,百子晉朝寧江與寧小夢拱手告辭,也未再理會鄭家的人,轉身上船。

船夫解開系在渡頭上的繩子,撐船而去。寧江站在渡口,目送著百家祖孫兩人遠去。

鄭安同樣看著順流而去的客船,拂著短須,臉帶微笑,雖然鄭家與百家已經解除了婚姻,但他姿態總是要做的,以免這次上京為官,有人會抓著這事說話。此時,他也已知道百子晉昨日提前出場的原因,可見連天都覺得百子晉配不上他鄭家的女兒,如此也好,這樣一來,就可以開始籌劃著,把女兒嫁入河項郡王府又或是同等家世的公子,進一步加強自己在朝堂上的資本。

唉,真是從一開始,就不該結下這門親事。

在他身邊,寧江卻是淡淡的道:「先聖猶能畏後生,大夫未可輕年少!有道是莫欺少年窮,今日大夫覺得得了便宜,將來可莫要後悔才好!」

轉身帶著牽馬的妹妹,漫步離去……

※※※

連番的陣雨過後,今年的寒流來得較早。

雖然天寒地凍,但斜川河上的花船,已是越來越多,銅州城的氛圍,也變得愈發的緊張。

八月初五的經學考,有學子因為先人名諱與考題犯諱之事,猶如一朵小浪花,被人偶爾提及,然後很快就再無人過問,八月初七的詩賦考對於許多學子來說,是最為緊張的一天,畢竟詩賦這種東西,遠比經學要更注重臨場發揮,苦讀二三十載,卻在詩賦上臨場發揮不佳的事,應有盡有。

緊接著便是初九的策問與策論。

所謂策論,便相當於另一個世界裡的議論文,要求的是一事一議,只是有可能涉及到的東西頗為廣泛,從如何平定蠻夷,到民生、律法等等,各種類型的題目都有可能出現,而且往往都在四書五經之外,對於一些死讀書的學子來說,從一開始就在祈禱,生怕出題範圍是在自己不擅長的方面。

那一天,午時方過,寧江就走出了考場,抬起頭來,便看到妹妹在對面的酒樓是朝他揮著手。

中午流移的日光照在妹妹探出窗口的俏臉上,青春而又嬌美,引得路上的人們紛紛抬頭往她看去。

寧江走入酒樓,妹妹迎了下來:「哥,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寧江笑了一笑:「這次的策問比較簡單。」

酒樓里,一些秀才的親人也在這裡等待著,聽到寧江的回答,紛紛慶幸,比較簡單啊,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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