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軍霞的根】

祖宗老太太,強渡大海峽。王父獨走天涯性格強。「是我的我就要!」歐文斯杯放在土炕邊的濕地上。最早推薦王軍霞的是父親。哥哥橫死於車禍,軍霞忍痛奪冠軍。馬俊仁險些被大板凳砸壞。王父不辭而別,在基地僅幹了二十八天。

王軍霞在馬家軍隊員當中成就最高,影響也最大。她和曲雲霞並肩作戰,這兩個姑娘的豐功偉績從根本上奠定了馬家軍在國際國內田徑界的崇高地位。或可說沒有二霞震古爍今的光輝,就沒有馬家軍,沒有二霞的偉業作證,馬俊仁就不好說是一位傑出的世界級教練。馬、王、曲三而合一始有馬家軍,一如沒有劉、關、張焉有蜀國?當然,劉東也相當不錯。

馬俊仁、王軍霞、曲雲霞以及劉東的家族背景都是世代農民,後面三位主將的家又同在大連農村。說太平洋西岸渤海之濱的大連是東方大地上新倔起的風景線,是專指大連這座新興城市而言的溢美誇張之辭。離開城市不遠,甚至遠不過幾十公里,便是廣闊天地便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了。這些脫貧不久或者正在脫貧末及小康的農村與整個東北農村廣而言之與整個中國北方農村相比,簡直沒有任何區別。世界冠軍的前輩們依舊沉浸在東方農業社會的大家庭之中,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尚且沒有發生質的變化。他們的子女儘管功業顯赫卻片刻也不會忘記自己是苦難農家的子孫。一部馬家軍的歷史,其發端起始其最後終結,內在動因蓋出於此。

我先後兩次去過位於大連東郊海岸線上的前鹽村。王軍霞的家就在此村中。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前鹽村休浴在大海與夕陽的交相輝映之中,把村中許多不同顏色的小洋樓緊密地裝核在同一幅油畫的木框中。這樓群是一部分能人先富起來以後將貨幣物質化的標誌。前鹽村是一個半漁半農以漁為主的村莊,站在村南可見遠處海灣中有漸次歸來的點點漁船,只是無帆而已。人工近海養殖業品種繁多,終於轉化為諸多家庭的實惠。這美麗的景色使我想起一九九四年中國農村人均居住支出比十年前高出六到七倍的說法,那只是一個全國農村的平均數,前鹽村的小洋樓一座連一座而且形式多樣,很顯然遠遠超出了這個平均線。回憶過去搞農業學大寨,荒了海面開山地,是很單一很愚笨的。種地幾十年,窮了幾十年,結果是海荒了,山也開廢了,農民的積極性一點兒也沒有了。

當思想頗為開放的中年村長王有雙領我來到王軍霞家的時候,我怔了一下。我沒有想到,王軍霞的家仍然是四間陳舊的石頭小平房,在眾多小洋樓的比映之下,顯得很不協調美觀。如此看來,王家的居住支出情況則在全國農村的平均線以下——她家沒有蓋新房建新樓,茅廁仍建在大門內側一角,同磚砌的存煤池連在一起。鐵鏈子拴著一條當地傳統品種的黃狗,用溫和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王村長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便解釋說:老王家這房子在十幾年前還是很不錯的。

削瘦的王有馥老漢從房內迎出來,人們便恭賀他為中國養育了一個世界冠軍好姑娘。王村長介紹說是作家來看望你啦,他就樂哈哈地讓我們進屋,抽煙喝水說話。

一進屋門邊就是灶火,直徑半米的鐵鍋上騰著熱氣。這灶火除了燒飯還要穿過牆壁進入裡間的大炕之下取暖,客人來了脫鞋上炕,暖暖和和昏昏欲睡。再往裡間結構相同,仍是一盤大炕佔了半間屋子,灶火能量繼續穿牆而過算是集中供熱。房間各處未見任何高檔傢俱,一台普通彩電尚非遙控。但是炕上炕下卻收拾得乾淨利索,每樣東西都特別有用,沒有一樣多餘的。喝茶吃飯則用小炕桌,典型的中國東北農村特色。一望便知主人在長期的艱苦條件下是很會調理生活的。稍顯醒目一點兒的消費晶是三五牌香煙,顯出了老王頭畢竟不是一般的農民。

我看見久已閒置的縫紉機上放著一台電話機,卻用點心盒子扣著,只有紅色的話筒把子露在外邊。盒子上貼著紙條,紙條上寫著「停用一個月」五個字。我有些好奇,就問老王頭這電話怎麼了?他直爽而又不滿地說:咱村有總機,只要每月交費就給你家安分機,小霞(王軍霞在家中的小名)這孩子顧家,在外頭訓練回不來,就說安一個電話好,聯繫起來方便,我就安了這台分機。可是每月的電話費我不理解,按說打一次電話就算是五毛錢吧,這幾個月收費都是每月一百二、一百三、一百五,哎!這就怪啦,你看這是上月的單子,又是一百五,你說打一回五毛,十回才五塊,一百回才五十塊,二百回才一百塊,三百回才到一百五十塊錢。一個月三十天,這是說我每天要打十幾個電話啦?咱一個農戶人家,難道我沒事兒幹天天抱著電話打著玩啊?怎麼打也用不了這麼多錢嘛!所以——他語速減慢,所以我覺得有人偷著串接了咱家的電話線!這個月,從月初一號開始我扣上它,我一回也不打,看看你月底收我多少錢?要是還收費,就證明是有人偷接了線,咱好查。這麼著,我就把它扣上。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這人有話憋不住,便對他講,倒不一定是別人偷線,我說每次打電話如果時間短是按次數收費,如果時間長,即便不是打長途,它也要加錢,超過三分鐘,那邊電腦就跳字兒就給你記上帳了,有時候在電話裡鬧瞞磕,打一回要頂十幾回呢!要打長途就更貴些,所以不一定是別人偷串了您家的線。每月一百多塊錢,大體上屬於正常範圍。

我這麼一解釋,老王頭半信半疑,但仍然堅決地說,好賴先封它一個月再看!我說那你乾脆把線拔了或者把電話擱在櫃子裡不更省事?他馬上說那不行嘛,小霞打電話回來還要接呀,接電話又不要錢,我這不是露著話筒嗎?光接不打就可以了。

老王頭顯然屬於農村中極會算帳的精明人。探尋一下他的人生歷史,更可以知道他很會開拓,很會勞動,很會掙錢也很會養家。

村長王有雙這些天正在修訂一部前鹽村的村史。據他考證,前鹽村人的祖宗是山東人,確切的老家應是登州。人們到現在還殘存著較明顯的山東登州口音。村裡人王姓最多。在一百多年前,登州戰亂,一個老太太打死了日俄夷兵,搖著小肋板漂向大海,漂啊漂啊,老太太以頑強的生命力戰勝了渤海灣的萬頃波濤,終於在大連灣靠了岸,在荒無人煙的海灘上落了腳,割草、開荒、打漁,為了生存而鬥爭。漸漸地,這裡成了登州人聚集的小部落,終於在百年以後發展成一個很有規模的村莊。這個故事反覆在王軍霞鄉親們中間流傳,給山東登州後代們的血液中注入了一種剛烈和不那麼安分的基因。中國農民中的優秀分子在被逼無奈時候就會想到動一動,動到另一個新的環境中去開拓進取去爭取生存。所以如今山東、遼寧兩省的體育官員們每當賽後相見,往往開這樣的玩笑,說我們山東的優秀分子都跑到遼寧去了,當年留在山東的村民一定是逼死也不走的人,因循守舊的人,所以從拼博進取這一點上看,東北人——包括從旱路闖關東的人更宜於誕生體育人才。一九三二年中國參加奧運會的第一位運動員劉長春就是大連人並且與後來的王軍霞還是一個區的,相距不過十來里地。當年的劉長春浩然正氣發表了拒絕作為「滿洲國」代表的嚴正聲明,肩負著四萬萬同胞的希望,最早地踏上了世界賽場,卻又含辱而敗,那無比悲壯雖敗猶榮的一幕乃是我中華民族體育史上的高亢絕唱!沒有浩大血性的人是幹不成的——耐人尋味的在於劉長春也是田徑項目並且也是賽跑——

關於大連人種溯源的考證,大連體委主任益增聖先生自有一整套的說法。而將此見諸文字者,則是作家、詩人韓作榮先生。他以激揚而又嚴謹的筆觸寫道:

遼寧人體質強健,而其中出類拔萃者多為大連人,七運會大連籍運動員得金牌二十六枚。大連人自稱「海南丟子」是說自己是渤海之南「丟」過來的山東人。遼寧人八十%的原籍都在山東。遼東和股東就隔著渤海灣,說山東黃河鬧水害,地裡鬧蝗災,討飯的人走遍全國,都知道關東好過,人煙稀少、海邊有魚、山上有果、水田種稻、荒地種麥、早澇保收。敢闖關東的都是不安現狀的人,按時下的話是「思想解放型」人才,心理素質好。一個村子走了十八戶,拖家帶口都是這類人。剩下的,不是一扁擔打不出個屁來的,就是老弱病殘,或是寧可吃觀音土、啃樹皮,也戀著土屋不走的人。那些山東人到了瀋陽、大連、或煤都撫順、鋼都鞍山,以及煤鐵基地本溪、文化古都遼陽。能到這些地方逃荒者,都是體力特別好的人,差些的,未出山海關就貧病交加餓死累死了。而乘小船奔大連的人更不容易,正兒八經需要兩下子。一個大連朋友的父親,當年在海上顛及得精疲力竭,爬上大連海岸,又被日本人一槍將胸口崩出個血窟隆,竟奇蹟般活了下來,這需要何等頑強的生命力!另一位大連朋友常常詫異自己的嬸嬸竟比叔叔小二十多歲,忍不住問其原因,叔叔歎口氣說:當年礦上從山東拉來一船女人,一條麻袋裝一個,分給誰背上就走,碰上誰算誰。這是天意。試想被裝在麻袋裡像貨物一樣被運來的女人,又有什麼苦不能忍受?

問題的結論是:最優秀的山東人與努爾哈赤的後代雜交,產生了更為健壯的後代。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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