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天鼎】 【第一章 馬家軍探營】

在中國西北地區的黃土高原上,有一處黃帝陵。炎黃二帝是華夏民族的人文初祖,這黃帝陵對於後來的我們自然意味深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國務院即把此陵列為古墓葬第一號善加保護。一九九五年深秋,我到那裡尋訪始祖遺蹤,想給筆頭沾點兒仙氣,見古樸的陝西人正在凝聚力量重修祖陵祖廟。有青石軒轅橋跨過印池碧水,五千塊鵝卵石築於大橋之上,象徵我中華民族深值驕傲的五千年文明史。再看新建的功德壇,構思更加宏偉,其直徑達到五十四米,上設天鼎、地鼎、人鼎,鼎高丈三,集中體現天人合一、法乎自然、聖地無雙之勢。斯時我正在寫著關於中國田徑馬家軍的故事。駐足黃陵,思接千載,瞻仰三鼎,茅塞頓開。當代馬家軍的輝煌就像昔日王師國旅的勝利,曾經令我們激動不已。天鼎、地鼎、人鼎,正可以借來用做書中的三個部分的標題。轉而又想,強悍的馬家軍為啥後來經歷了重創?誰重創了馬家軍?馬家軍為何又能重新崛起?秋風蕭瑟,落葉飄零,黃土地上的千年古陵沉默無言。惟餘黃河之水在晉陝峽谷中靜靜地流淌。

——創作札記

【第一部.天鼎】

【第一章 馬家軍探營】

隻身赴東北,開始了五十天的探秘。不認識任何人,怎樣進入風源核心?馬家軍當年是怎樣叫響的?馬俊仁親自開車去買煤。曲雲霞留在基地,是因為父母親也在基地搞勤雜。張娟一身兼多職。這裡的事情像公事,又像私事。作家在基地住下來。

是啊,是誰重創了馬家軍呢?

過了大年初一又過了初五,我就動了去東北的念頭。遙想九三年中國田徑馬家軍紅火的時候,雖然也振奮歡欣,卻到底沒有引起我去深入研討的熱忱。那時我正在趕製電視紀實系列《內陸九三》,見到報上說馬俊仁率領的一批東北女將,跑的很頑強,非常出色,打敗了歐美國家的許多強手,震動了國際體壇;不久又在北京七屆全運會上大破世界紀錄,引得街談巷議,全球矚目。突出的兩個尖子,一個叫王軍霞,一個叫曲雲霞,印象中都是農家姑娘,長相挺平實,跑開後兇狠異常。有權威說法是黃種人在田徑項目特別是徑賽上幹不過歐美人,因為人種的品質差,毛驢難以跑過馬。而今扭轉乾坤了,改天換地了,揚眉吐氣了。馬俊仁在電視上做長篇報告時,我正好看到了他的光輝形象,生的刀條長臉像條漢子,印象中挺能說,雖然使用一些詞語較陳舊,比如學習王傑精神等等,但無礙大局,報告還是做得很成功的。我心裡也很佩服這位土得掉渣兒的教練員。後來時常可見他在電視上為營養液做廣告,總是扯著沙啞的嗓音說:「我們常喝中華鱉精!」各地觀眾多多少少有些非議,說這人怎麼幹這個?一陣兒紅火過去,馬家軍的勝利堪稱輝煌,而時下國人對於體壇上的勝利已經不再看得過重,勝利了人們不一定激動地上街遊行,輸了球人們輕易也不會再砸車鬧事。體壇上的輸贏都是整個社會生活當中合理的存在,就好像衚衕裡邊突然出了人命案子,當時自會一驚一乍,鬧騰一陣子,案子也破了,不是情場仇殺便是謀財害命,兇手自當償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順理成章就給斃了。人們便不再去理會他,又把注意力歸到漲物價分房子評職稱談戀愛考學校的游渦中,該重視的東西一樣不敢忽略。

忽一日,有《北京青年報》和《南方週末》等報刊先後披露「爆炸式新聞」——馬家軍隊伍潰散,王軍霞率眾姐妹兵變大連!教頭馬俊仁又出車禍險些犧牲!昔日無敵天下的一哨人馬突然內部崩潰全軍覆沒!報上的標題很醒目——《淚別馬家軍》、《馬家軍危難,馬俊仁遇險》,文章一開頭寫道:「繼劉東一年多以前離開馬家軍後,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一日,馬家軍的十名老隊員,又有九人集體離開馬家軍大本營。她們是:王軍霞、張林麗、張麗榮、劉麗、王媛、呂億、呂歐、王小霞和馬寧寧——老隊員當中僅剩下一個曲雲霞沒有走,但在事變當晚也參加了同馬俊仁的談判。」

剛剛還在討論學習馬家軍學什麼如何學,轉眼間這支勁旅又成了沉痛的教訓,讓人防不勝防。漢城奧運會時百米王約翰遜創造九秒七十九嶄新紀錄,他如日中天,全人類正在歡呼,突然紀錄作廢金牌收回交給了劉易斯,從天上跌到深淵;天津大邱莊禹作敏也是從全國農民的楷模轉眼間淪為階下之囚。我在九四年底得知馬家軍潰敗的消息,最早掠過腦際的人物竟是約翰遜和禹作敏,歎過眼雲煙,人世滄桑。這些日子裡世人爭議馬家軍,說法千萬種,就好比衚衕裡製造人命案子的那個兇犯分明在春節給斃了,咋的到了清明節那兇犯又打衚衕口笑瞇瞇的回來啦?這一驚無論如何要比聽說他前頭殺人後來償命那時的驚嚇更深刻些。

我初五以後就說要上東北,又總覺得此時去採訪尚且準備不足,腦子裡平時對馬家軍的積累儲備比較少,手頭資料不多,一時間也收集不齊,便猶豫了一些日子。轉而想到手頭缺資料也有一份好處,就是少受他人影響,免得先入為主、主題先行,採訪反而容易夾生走偏。究竟日後當如何看待這段震古爍今的體壇歷史,寫成一本什麼樣的書獻給讀者,最好還是讓生活本身來解答,還是自己摸索到的第一手資料最可靠。我想索性先到東北去,下了水才能摸到魚。而且聽說馬俊仁近來煩惱疊加很少見客,又聽說他仍在住院療傷,是否接待作家、能否配合採訪還是未知,也許到東北採訪不成,看看舊日朋友沒啥事兒就又回來了呢。

一九九五年二月的最後一天,恰是農曆正月的最後一天,我大早趕到太原剛啟用的新機場,登上一架國產「運七」舊客機,向著渤海灣飛去。中途在寒冷的天津降落停站,旅客們下機待了一個時辰,上機又飛,不久,我終於從窗口看到了久違的墨青色的大海。馬俊仁在不在大連基地呢?抑或他仍在瀋陽治療?他會怎樣對待我的採訪?

我沒有料到,從早春寒風凜冽的這一天起,我在遼東半島的探秘生活竟一直持續到了萬木蔥花的初夏。大連、鞍山、瀋陽、遼陽,我竟然一跑就是五十多天。馬家軍的事情像一個碩大的泥潭,要麼你躲得遠點兒別沾邊,要沾邊便很難輕鬆地爬出來。

那天到達大連之後,已是掌燈時分。我隨便找了一家相當簡陋的小旅館住下來——我們這種職業的人總是能上能下能高能低。我並不急於進入馬家軍的基地,我想先做一些外圍的調查。

大連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兩次,都是在海岸旅行。眼下是初春,街頭的行人仍然穿著笨厚的冬裝。史達林廣場上遊人稀少,持槍的蘇聯紅軍戰士塑像迎風而立,披肩上還殘留著暮冬的雪。成群的鴿子在塑像腳下覓食,旁若無人,四周的空氣裡歐味十足。這情景使我再次想到真實的戰爭果真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人類在和平時期只允許在體育賽場重現各個民族的呼嘯與勝利。

大連體委門前的小飯店裡居然也賣有羊雜碎湯,可惜味道平平,比之山西北部和內蒙地面的羊雜碎湯少了許多腥膻胡辣,這就不夠地道。於是我每日的早餐就改用牛奶麵包加黃油,自是晉陝蒙熱遊牧民族的伙夫所不可為。我有意識地想讓海濱城市的氛圍和特色把我感染同化,逐步忘掉山西濃郁的醋香和黃土地的滾滾風塵,以便更好地深入採訪。我不想太快地進入馬俊仁的世界。

外圍的先期體驗在一個又一個大連體育工作者當中展開,他們都同馬俊仁很熟識。據我的經驗,凡外界視為神話般的人,在本地的人群中往往視為尋常。你想瞭解一個人的來龍去脈,最好先去擁抱他生存的土地。你扎堆兒在形形色色的諸多知情人中,交叉瞭解情況,每個人都會從獨特角度解說,漸漸地就可以抓住帶有本質性的真東西。

我最早見了一下大連市體委主任蓋增聖先生。蓋先生畢竟是個官員,我們彼此間不熟悉,因而談話相當規範。談到馬家軍的話題,他很謹慎:老馬是省體委的人,隊伍也是省裡的專業隊,隨便講嘛會影響省市關係。我個人與老馬打交道不多,但知道他的確是很能幹的。聽說他出了車禍,我們曾經派一位同志去看望過他,我本人也沒見著。開始在瓦房店搶救,後來轉到瀋陽去治療。這幾天是不是回大連基地啦?搞不清楚。隊員離開他,我們感到很突然。外面記者炒得很熱,什麼內幕啦揭秘啦,其實都不太瞭解情況。去年老馬在開發區買房子辦了基地安了家,我們市體委沒有直接參予。不好說什麼喲!要說王軍霞、曲雲霞、劉東這三個主力,倒都是從我們大連選走的。

對於蓋主任的慎言我非常理解甚至有些讚許。現在馬家軍出了點兒事,新聞界的探子正在竭盡全力,如果地方體育官員說三道四破鼓亂槌牆倒眾推,事情本身的真相反倒易被掩蓋。倘若落井下石壞話連篇,就更不可取。中國人這方面的毛病很頑強,那樣將極不利於我寫作這本書,各種偏頗都會有損於生活的真實。

此後,我鄭重走訪了大連體校的校長譚兵先生,他人很正派。王軍霞在這所學校受到培養整整三年。在體校我又同執教王軍霞的基礎教練、北京體校的畢業生王時忠交了朋友。我還去大連甘井子區王軍霞的老家前鹽村住了兩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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