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南坳

△標高7925公尺,1996年05月11日A.M.7:30

盤旋復盤旋,一圈圈愈繞愈遠,

老鷹聽不見獵鷹人的聲音;

萬事分崩離析,中心無法固守,

動亂釋出,衝擊世界;

染血的浪潮恣意橫流,

純真的儀節四處滅頂。

——葉慈<二度降臨>

William Butler Yeats,The Second C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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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日星期六早晨七點半左右,我搖搖晃晃回到四號營,終於理解已經發生且仍在發生的這一切。真相令人全身癱軟。在南坳搜尋哈里斯的短短一小時,將我的身體和精神磨耗得疲累不堪。我不得不相信,哈里斯已經遇難。我的隊友赫奇森聽到南峰上霍爾發出的無線電傳呼,內容明白顯示我們的領隊處境艱危,而韓森已經死亡。在南坳迷了大半夜路的費雪隊隊員回報說,康子和威瑟斯已經斷氣。大家都相信,在我們帳篷上方三百六十多公尺處的費雪與高銘和也已經氣絕或瀕臨氣絕。

我無法面對這一切,精神因而退縮到一種古怪如機器人的疏離狀態。我的情緒既麻木又無比清明,彷彿我已遁入腦殼深處的地堡,隔著窄窄的偵察孔窺探四周的殘局。我麻木仰望天空,天空似乎變成異常淺的藍色,將一切色澤都漂白了,只剩最淡的色彩殘留。鋸齒狀地平線染上一道日冕般的柔光,在我眼前閃爍跳動。我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正迴旋墜入瘋子的噩夢領域了。

在標高七九二五公尺處不吸補充氧氣過了一夜後,我比前一天傍晚從峰頂下山還要衰弱、疲乏。我知道我和隊友的身體會迅速惡化,除非我們再取得一點氧氣,或者往下撤到比較低的營地。

霍爾等現代聖母峰登山家所奉行的海拔適應速成時程表非常有效:登山者在標高五千二百公尺以上度過短短四星期,包括一次連夜短途健行,然後走到七千三百公尺高度1,就可以攻頂了。不過這個策略的先決條件是人人在七千三百公尺以上都有源源不絕的筒裝氧氣。情況一旦有變,就滿盤皆輸了。

注1:一九九六年,霍爾的隊伍只在二號營(標高六四九二公尺)以上待過八夜,就從基地營出發攻頂,那是今天典型的高度適應期。一九九〇年以前,登山者通常在二號營以上逗留更長的時間(至少包括一次標高七九二四公尺的高度適應短程行程)才出發攻頂。在標高七九二四公尺這麼高的地方適應高度是否具有價值,這點頗有爭議(在這種地帶額外逗留的不良後果很可能抵銷其益處),但是在標高六四〇一公尺到七三一五公尺處延長目前的八夜或九夜來適應高度,無疑更安全。作者注

我搜尋其他隊友,發現費許貝克和卡西斯克躺在附近的帳篷。卡西斯克精神錯亂,患了雪盲,完全看不見,什麼事都沒辦法做,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費許貝克似乎受了嚴重的驚嚇,但正全力照顧卡西斯克。塔斯克跟葛倫在另一頂帳篷內,兩人似乎都睡著或昏迷不醒。儘管我覺得虛弱、站立不穩,可是除了赫奇森之外,其他人顯然比我更慘。

我鑽入一個個帳篷翻找氧氣筒,但找到的都是空的。缺氧加上極度疲勞,結果是陷入更深的混亂和絕望感。尼龍布在風中發出啪啪巨響,帳篷和帳篷間完全不可能交談。僅剩的一架無線電快要沒電了。霍爾和哈里斯已逝,葛倫雖然還在,但前一夜的嚴峻考驗已耗盡他的精力。他嚴重凍傷,幾乎是油盡燈枯地躺在帳篷內,至少目前連話都沒法講。

我們的嚮導已全部倒下,赫奇森遂站了出來,補上領隊的空缺。他出身加拿大蒙特婁英語區的上流社會,是神經質又自重的青年,也是才華洋溢的醫學研究者,每隔兩三年參加一次登山遠征,此外少有時間登山。四號營岌岌可危時,他盡全力扛起一切。

我搜尋哈里斯白忙一場,正設法恢復體力時,赫奇森找了四位雪巴人組成搜救隊,正打算出去搜尋威瑟斯和康子的屍體。波克里夫帶回夏洛蒂、珊蒂和麥德森的時候,威瑟斯和康子被留在南坳另一側。雪巴搜尋隊由克希里領軍,比赫奇森先出發——赫奇森太累,迷迷糊糊忘了穿靴子,只穿輕便的平底內襯鞋就想離開營地,直到拉克帕指出他的失誤,他才回帳篷換靴子。雪巴人順著波克里夫走過的方向,很快在東壁邊緣一處灰溜溜散落著巨石的冰坡找到兩具人體。雪巴人對死亡都極為避諱,因此他們在十幾二十公尺外停下來等赫奇森。

赫奇森回顧道:「兩具人體都半埋在雪中。背包都在上坡處,跟身體相隔三十公尺。兩人的臉和身軀覆滿積雪,只有手腳伸出來。南坳正狂風怒號。」他先看到康子,但一開始沒認出是誰,等他跪在狂風中,敲開她臉上三吋厚的冰殼才認出來。他發現她還有呼吸,嚇一大跳。她兩隻手套都不見了,光禿禿的雙手凍得僵硬,一雙眸子張得大大的,臉上的皮膚呈瓷白色。赫奇森回顧道:「真恐怖。我不知所措。她快要斷氣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轉而注意躺在六公尺外的威瑟斯。威瑟斯的腦袋也結了一層厚厚的霜。葡萄般大的冰球黏在他的頭部和眼皮上。赫奇森清除他臉上的冰屑後,發現這個德州人也還活著,「我想他正在喃喃自語,但我聽不出他要說什麼。他的右手套不見了,凍傷嚴重。我想扶他坐起,但他坐不起來。他已是回天乏術,但仍有一口氣在。」

赫奇森非常震驚,走到雪巴人面前向拉克帕求救。拉克帕是聖母峰老手,登山知識豐富,頗受雪巴人和白人敬重。他勸赫奇森把威瑟斯和康子留在原地。就算兩人能活著被拖回四號營,也沒辦法撐到基地營,南坳上的其他人大抵連自己安全下山都有困難,嘗試救人只會危及他們的性命。

赫奇森認為拉克帕的想法沒有錯,無論多麼為難,都別無選擇:讓威瑟斯和康子聽天由命,把登山隊的人力物力用在實際上救得活的人。這是資源有限時典型的優先原則。赫奇森回到營地,泫然欲泣,像幽靈一樣失魂落魄。在他的敦促下,我們叫醒塔斯克和葛倫,然後擠進他們的帳篷,討論威瑟斯和康子的事該怎麼辦。接下來的談話非常痛苦,大家都欲言又止。我們避免四目相交。但五分鐘後我們四人一致同意:赫奇森把威瑟斯和康子留在原地是正確的決定。

我們還爭論那天下午要不要一口氣下到二號營,但塔斯克堅持霍爾孤立無援困在南峰的時候,我們不能離開南坳。「我甚至不考慮撇下他出發。」他宣佈道。反正這個爭論也毫無意義:卡西斯克和葛倫體能太差,此時根本不可能走到任何地方。

赫奇森說:「那時我很擔心我們會重蹈一九八六年K2峰的狀況。」那年七月四日,在世界第二高峰上,七位喜馬拉雅山登山老手(包括傳奇人物奧國登山家戴姆柏格)出發攻頂。七人中有六位登頂了,但下山時激烈的暴風吹向K2峰高處,把他們困在標高八千公尺的高山營地。暴風雪狂吹五天不停,他們愈來愈衰弱,愈來愈衰弱。等暴風終於停下來,只有戴姆柏格和另一人活著下山。

※※※

星期六早晨,我們正討論康子和威瑟斯的事情要怎麼處理以及當天要不要下山時,貝德曼從各帳篷召集費雪隊的隊員,逼他們從南坳往下走。他敘述道:「前一天晚上弄得大家身心俱疲,真的很難叫隊上的人起床走出帳篷。我甚至得揍某些人,才能讓他們穿上靴子。但我堅持立刻動身。在我看來,若非必要,在七九二五公尺的地方待太久等於自找麻煩。我知道已有人開始營救費雪和霍爾,所以我全力催客戶離開南坳,往下走到較低的營地。」

波克里夫留在四號營等費雪,貝德曼則護著隊員慢慢走下南坳。到了標高七六二〇公處,他停下來給珊蒂再打一針氟美松,接著大家都在三號營停留很久,好好休息,補充水份。貝德曼一行人抵達三號營時,布里薛斯正好在場,他說:「我看見這些人,簡直驚呆了。他們活像打過五個月的仗。珊蒂情緒開始失控,她哭道,『好恐怖!我只能放棄,躺下等死!』他們似乎全受到嚴重的驚嚇。」

天黑前不久,貝德曼團隊的最後一兩人正吃力地走下較低的洛子山壁陡峭冰坡,離固定繩盡頭只有一百五十公尺左右,碰上幾位上來救他們的尼泊爾淨山遠征隊雪巴人。一行人繼續往下走,一陣葡萄般大小的落石從高處呼嘯而下,其中一顆打中某位雪巴人的後腦勺。貝德曼在上方不遠處目睹這件事,他說:「落岩狠狠擊中了他。」

克里夫回顧道:「真令人難過。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他被棒球棍給打了一記。」這一擊的威力將雪巴人的腦殼削去一塊銀元般大的外皮,他昏了過去,心跳呼吸驟停,翻倒後順著繩索下滑。克里夫火速跳到他前面,總算擋住他的跌勢。可是過了一會兒,當克里夫把雪巴人抱在懷裡的時候,又有一粒落岩掉下來,砸中這個雪巴人,他的後腦勺再度結結實挨了一記。

雖然二度受創,但是幾分鐘後,他猛烈張口喘氣,又有了呼吸。貝德曼設法將他帶到洛子山壁底部,十二位尼泊爾隊的隊友在那兒跟他會合,把他扛到二號營。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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