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聖母峰頂

△標高8848公尺,1996年05月10日P.M.3:40

我們失事肇因於天氣倏然變得凜冽,我們措手不及。我不認為以前有人能熬過我們所經歷的這一個月,若非第二個夥伴奧茲上尉生病1,我們庫存的燃料又不知何故短缺,而且在我們離希望取得最終補給的倉庫只剩十七公里時竟碰上暴風雨,我們原可度過難關的。最大的不幸莫過於這最後的打擊……我們冒險,我們知道自己在冒險,但時運不濟,我們沒有抱怨的理由,只能順服天意,放手一搏……

注1:在該次遠征中,奧茲(Lawrence Oates)因凍瘡而行動緩慢,為免拖累夥伴,他在某次休息中離開營帳,留下名言:「我只是出去一下,過一會就回來。」之後就失去蹤影。此後Captain Oates便成為犧牲小我、顧全隊友的代名詞。編注

倘若我們保住性命,我會傳誦夥伴的無畏、堅忍和勇氣,定能打動每一個英國人的心。這幾則粗陋的記事和我們的遺體也必將講述這則傳奇。

司各特<給大眾的留言>

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九日臨死前寫於南極

引自《司各特的最後遠征》

Robert Falcon Scott,in Message to the public,from Scot』s Last Expe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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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費雪登上頂峰,發現他的摯友兼雪巴頭江布正在等他。江布從羽絨衣內掏出無線電,跟基地營的英格麗連絡,然後把對講機交給費雪。費雪告訴三千四百多公尺下方的英格麗說:「我們都辦到了。老天,我好累。」臺灣隊的兩個雪巴在這之前不久抵達峰頂,隨後高銘和也上來了。霍爾也在場,正焦急地等待韓森出現,此時峰頂山脊上有一陣濃雲陰森森湧來。

依照江布的說法,費雪在峰頂逗留十五或二十分鐘,一再抱怨身體不舒服——生性堅忍的他幾乎從來沒抱怨過這種事。江布回顧道:「費雪跟我說,『我太累了。而且我不舒服,需要吃胃藥。』我拿茶給他喝,但他只喝了一點點,半杯左右。之後我跟他說,『費雪,拜託,我們快點下山。』於是我們就下來了。」

費雪在三點五十五分左右先往下走。江布說,雖然費雪攀登期間全程使用補充氧氣,離開頂峰時他的第三筒氧氣還有四分之三以上,但他不知為什麼竟脫下氧氣罩,不肯再用。

費雪離開峰頂不久,高銘和與手下的雪巴人也走了,最後江布也往下走,只剩霍爾在峰頂等韓森。江布下山不久,大約四點鐘左右,韓森終於出現了,他堅持到底,吃力地慢走過山脊上最後一段上坡路。霍爾一看見韓森,立即衝下去迎接。

霍爾定下的強制折回時間早已過了兩個鐘頭。鑑於他保守、一絲不苟的個性,很多同事都對他這次反常的誤判感到不解。他們想不通霍爾早該看出韓森已經拖太久,為什麼不在低一點的地方叫韓森折返?

在一年前同一天的下午兩點半,霍爾曾叫韓森在南峰掉頭下山,離峰頂近在咫尺卻不能成功攻頂的失望擊垮了韓森。他多次告訴我,一九九六年他重返聖母峰大抵是霍爾鼓吹的結果,他說霍爾從紐西蘭打電話給他「十幾次」,慫恿他再試一回,而這回韓森打定主意要登頂。三天前他在二號營跟我說過,「我要完成這件事,然後把聖母峰排出腦海,過正常的生活。我不想再回來。我太老了,搞不動了。」

由於霍爾說服韓森重返聖母峰,因此他很難再度攔下韓森,這種推測應該不離譜。紐西蘭嚮導柯特一九九二年跟霍爾一起登上聖母峰,一九九五年韓森第一次攀登時他正好是霍爾隊上的嚮導,他提醒道,「在山峰高處很難勸人折回。客戶若看出峰頂近在眼前,又一心想登頂,他們會對你嗤之以鼻,繼續上山。」聖母峰山難發生後,美國嚮導勒夫(Peter Lev)告訴《登山》雜誌,「我們以為大家是付錢買我們的明智決定,但其實大家是付錢買登頂。」

無論如何,下午兩點霍爾沒叫韓森掉頭,甚至四點在峰頂下方迎接他的時候也沒叫他折回。相反的,照江布的說法,霍爾將韓森的手臂架在自己脖子上,扶著軟弱無力的他走完最後十二公尺路。他們只在峰頂待了一兩分鐘,就轉身走上漫漫的下山路。

江布看韓森步伐不穩,就暫時不往下走,停了好一會兒,看著韓森和霍爾確實安全通過峰頂下搖搖欲墜的雪簷區。然後他一心想趕上領先他三十幾分鐘腳程的費雪,便在希拉瑞之階的階頂撇下韓森和霍爾,獨自走下山脊。

江布順著希拉瑞之階消失後不久,韓森顯然耗光了氧氣,力竭跌倒。他登頂已耗盡最後一絲力量,再也沒有體力往下走了。九五年跟柯特一起擔任霍爾隊攻頂嚮導的維斯特斯說:「當年韓森也發生類似的情況。往上爬的時候還不錯,但一往下走,身心就崩潰了。他就像耗盡一切,變成了一具殭屍。」

四點半和四點四十一分,霍爾兩度用無線電呼叫,說他和韓森在峰頂山脊高處陷入困境,亟需氧氣。霍爾若知道南峰還有兩筒滿滿的氧氣正等著他們,他會盡快下去拿,然後帶回一筒新氧氣給韓森。但當時人仍在氧氣儲藏地的哈里斯因缺氧而神智不清,他聽見無線電呼叫,就插話告訴霍爾南峰所有的氧氣筒都是空的——不正確的誤報,他也曾這樣告訴我和葛倫。

那時葛倫正陪康子走下露臺上方的東南稜,在無線電中聽見哈里斯和霍爾之間的對話,他試著呼叫霍爾,想糾正錯誤的訊息,告訴他南峰上其實有裝滿的氧氣筒。葛倫解釋說:「可是我的無線電故障。大部分呼叫我都能接收,送出去的話卻幾乎沒人聽見。有兩次霍爾接到了我的呼叫,我想告訴他氧氣筒在什麼地方,卻立刻被哈里斯打斷,說南峰沒有氧氣。」

霍爾不確定有沒有氧氣,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陪在韓森身邊,試圖不靠氧氣把這位疲弱的客戶帶下山。可是他們走到希拉瑞之階的階頂時,霍爾實在沒辦法把韓森弄下十二公尺的垂直險降坡,只得停下。

五點前不久,葛倫終於跟霍爾通上話,告訴他南峰有氧氣可用。十五分鐘後,江布由峰頂下山途中抵達南峰,碰見哈里斯2。根據江布的說法,哈里斯最後一定弄清了存在那兒的氧氣筒至少有兩支是滿的,他哀求江布幫他帶救命的氧氣到希拉瑞之階給霍爾和韓森。江布回顧道:「哈里斯說他要給我五百美元,叫我帶氧氣給霍爾和韓森。可是我該照顧自己的隊伍。我必須照顧費雪。所以我對哈里斯說不行,就快步下山。」

注2:直到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在西雅圖訪問江布,我才知道五月十日傍晚他見過哈里斯。先前我曾跟江布小談過幾次,但我從未想過要問他有沒有在南峰上遇見哈里斯,因為當時我仍以為自己六點半曾在南峰下方九百多公尺的南坳見過哈里斯。而且柯特曾問過江布有沒有見到哈里斯,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許只是誤解,那次江布說沒有。作者注

五點半江布離開南峰繼續往下走,回頭看見哈里斯(兩個鐘頭前我在南峰看見他時,他的狀況顯示了他已經極度衰弱)腳步沉重地慢慢走上頂峰山脊,想去幫助霍爾和韓森。這是英雄之舉,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

幾十公尺下方,費雪正掙扎著走下東南稜,愈來愈虛弱。他到達標高八六五六公尺的岩階頂,碰到一連串需要沿著固定繩垂降的山脊,雖然不長卻很麻煩。他太累,無法應付複雜的繩索工事,便屁股著地直接從毗鄰的雪坡往下滑。這比爬固定繩輕鬆,但一到比岩階還低的地方,就必須穿過及膝的深雪,以之字形橫向爬升一百公尺才能回到原路線,非常吃力。

麥德森跟貝德曼一行人往下走,五點二十分左右剛好由露臺往上望,看見費雪開始呈之字形橫走。麥德森回顧道:「他看來真的很累。走十步,坐下來休息,再走兩步,又休息一次。他真的走得很慢。但我看見江布在他上方,正沿著山脊下來,我暗想道,有江布在那兒照顧他,費雪不會有問題。」

依照江布的說法,他下午六點左右在露臺上方趕上了費雪,他說:「費雪沒用氧氣,於是我幫他戴上氧氣罩。他說,『我很不舒服,沒辦法下山了。我要跳下去。』他說了許多次,像瘋了一樣,所以我把他拴在繩索上,否則他會往西藏跳下去。」

江布用一條二十三公尺長的繩子拴住費雪,說服他不要跳下去,然後慢慢拖著他向南坳走。江布回顧道:「此時暴風雪好大。砰!砰!兩次像槍聲,有巨雷。兩次閃電打在我和費雪附近,好響,好嚇人。」

稍後,江布跟費雪坐下休息,高銘和與他的兩個雪巴拱布和澤林經過兩人身邊,答非所問地簡單聊了幾句後,三人繼續往下走。江布跟費雪不久又重新踏上下山之路,盡可能循著臺灣隊留下的模糊足跡前進。八點左右,兩人在露臺下約九十公尺處碰到高銘和,現在他是獨自一人。由於他虛弱得再也走不動,因此被手下的兩個雪巴留在積雪的山脊上。

從此處開始,費雪和江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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