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聖母峰頂

△標高8848公尺,1996年05月10日P.M.1:25

冒險和強風有許多潛藏的危險,野心的凶險狂暴只偶爾在事實的表面浮現,模糊難辨,硬是擠進一個人的腦袋和心靈,使得意外事件的錯綜難題或大自然的力量降臨其身,不懷好意,強大難以控制,殘酷至極,旨在粉碎他的希望和恐懼、疲憊的痛苦和休息的渴望,也就是砸碎、破壞、毀滅他所見、所知、所愛、所喜、所憎的一切。無價和必要的一切——陽光、回憶、未來,亦即以取其性命的單純駭人舉動,將寶貴的世界完全掃離他的視野。

康拉德《吉姆爵士》

Joseph Conrad,Lord J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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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德曼在下午一點二十五分跟客戶亞當斯一起抵達峰頂。那時,哈里斯和波克里夫已經登頂了,我則在八分鐘前離開。貝德曼以為其他隊友馬上會出現,就拍了幾張照片,跟波克里夫說笑一番,坐下來等候。一點四十五分,客戶克里夫走完最後一段上坡路,掏出妻子和小孩的照片,含淚慶祝自己抵達世界頂峰。

從峰頂往下望,山脊有一塊隆起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其他路段。到了兩點鐘,也就是指定掉頭的時間,費雪或其他客戶還不見蹤影。貝德曼開始為延誤而憂心忡忡。

貝德曼三十六歲,受過航空與太空工程師的訓練,是安靜、體貼、極為盡責的嚮導,費雪隊和霍爾隊的大多數隊員都很喜歡他。他也是登山高手。兩年前他和好友波克里夫不帶氧氣筒和雪巴,在接近世界紀錄的時間內登上標高八四八一公尺的馬卡魯峰。他一九九二年在K2峰的斜坡上初識費雪和霍爾,高超的能力和隨和的舉止給兩人留下極佳的印象。不過貝德曼的高山經驗相對有限(他只爬過馬卡魯這座喜馬拉雅大山),在山痴隊的指揮系統中地位低於費雪和波克里夫。而報酬也反映出資淺的身分,費雪給波克里夫二萬五千美元曼則同意以一萬美元的酬勞擔任聖母峰嚮導。

貝德曼生性敏感,很清楚自己在遠征隊中的位階。遠征過後他坦承,「毫無疑問,我是排名第三的嚮導,所以我盡量低調,結果我在可能應該說話的時候保持沉默,現在我懊悔莫及。」

貝德曼說,根據費雪不太謹嚴的攻頂計畫,江布應該要走在隊伍之前,帶著無線電和兩捲繩子,比客戶先出發去架繩。波克里夫和貝德曼(兩人都沒分到無線電)則「在中間或中前方,視客戶移動的情形而定。費雪帶著第二具無線電負責『巡查』。我們聽霍爾的建議,決定厲行兩點鐘掉頭的規定:兩點一到,不在峰頂吐口水可達範圍內的人都必須掉頭下山。」

貝德曼解釋說,「叫客戶掉頭應該是費雪的工作。我們討論過這件事。我告訴他,我是第三嚮導,下令要付了六萬五千美元的客戶掉頭下山,我覺得不自在。於是費雪講好由他負責。但不知何故,他沒有這麼做。」事實上在兩點之前登頂的只有波克里夫、哈里斯、貝德曼、亞當斯、克里夫和我。如果費雪和霍爾遵守事先訂好的規則,其他人都該在登頂前折返。

時間一分分過去,貝德曼愈來愈焦急,但他沒有無線電,無法跟費雪討論這個狀況。手上有無線電的江布還在下方不見人影。那天早晨貝德曼在露臺頂看到江布朝雪地嘔吐,就拿走江布的兩捲繩子,綁在上方陡峭的岩階上。如今他惋嘆說,「我甚至沒想到該把他的無線電也拿過來。」

貝德曼回顧說,結果「我坐在峰頂很久很久,一直看手錶,等費雪露面,想要下山。可是每次我一站起身想走,就又有一個客戶翻過脊頂,我只好重新坐下來等他們。」

珊蒂在兩點十分左右越過最後一道上坡路,夏洛蒂、江布、麥德森和蓋米加德也隨後抵達。不過珊蒂走得很慢很慢,到了峰頂下方不遠處突然跪倒在雪地上。江布去扶她,發現她的第三筒氧氣用完了。早上他用短繩拉著她前進時,曾把她的氧氣流量轉到最高,也就是每分鐘四公升,結果她的氧氣很快就用完了。幸虧自己不用氧氣的江布帶了一筒備用。他將珊蒂的氧氣罩和調節器接在新氧氣筒上,然後一起爬最後幾公尺到達頂峰,加入慶祝行列。

大約這個時候,霍爾、葛倫和康子也登頂了,霍爾用無線電把好消息告訴基地營的海倫。海倫事後回顧道,「霍爾說上面很冷,風很大,但他的身體似乎還不錯。他說,『韓森正要越過地平線走上來,之後我就要下山……如果妳沒再聽見我傳送消息,就表示一切順利。』」海倫通知了紐西蘭的冒險顧問公司辦公室,接著就有許多傳真發到世界各地的朋友和親人,宣布遠征隊成功登頂。

其實在那一刻,韓森並不如霍爾所以為的就在峰頂下方,費雪亦然。事實上,費雪是過了三點四十分才登頂,韓森則在四點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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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下午(五月九日星期四),我們從三號營上到四號營,費雪直到下午五點以後才抵達南坳的帳篷。雖然他在客戶面前努力掩飾疲態,但他抵達時真的顯得筋疲力竭。跟他同帳的夏洛蒂回憶道,「那天傍晚我看不出費雪有病。他的舉止活像『賣命先生』1,像大前的足球教練拚命要大家提起精神。」

注1:賣命先生(Mr. Gung HO),源自中文的「工合」二字,即一九三九年紐西蘭人在中國發起的「工合運動」、「工合國際委員會」,其同心協力的精神,讓此Gung Ho 二字在英文中衍伸出「起勁」、「賣命」的含意。編注

說真的,費雪前幾週身心壓力太大,已經疲憊不堪。雖然他精力無窮,但他大肆揮霍體能,等他到達四號營,體能已經快要耗光了。波克里夫在遠征後承認,「費雪是強人,但攻頂前就已經累垮。有很多問題,耗掉太多體能。擔憂,擔憂,擔憂,擔憂。費雪非常緊張,但他放在心裡。」

費雪攻頂前可能已經生病,卻瞞著大家。一九八四年遠征尼泊爾的安娜普娜群山時,他染上痢疾阿米巴原蟲,多年來始終無法把這種腸胃道寄生蟲驅逐乾淨。蟲子不時會從休眠狀態中醒來,導致多種激烈的病痛,還在他的肝臟留下囊腫。費雪跟基地營的幾個人提過他的病,堅稱沒什麼好擔心的。

珍說,當這種寄生蟲活躍起來(一九九六年顯然就是如此),「費雪會一陣陣冒出大量冷汗,直發抖,變得虛弱,但只要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就過去了。在西雅圖他大約一週發作一次左右,可是過勞時次數會多一點。在基地營比較頻繁,隔一天就發作,有時每天發作。」

若說費雪曾在四號營或更高的地方發作,他也從來不提。夏洛蒂說,星期四傍晚費雪爬進帳篷後,「倒了下去,昏睡了大約兩個小時。」他晚間十點鐘醒來,久久都還沒準備好出發。他的最後一批客戶、嚮導和雪巴都出發攻頂之後,他還在帳篷裡待了很久。

費雪究竟幾點離開四號營,我們不得而知。也許遲至五月十日星期五凌晨一點才出發。攻頂日他大致上都遠遠落在大家後方,下午一點左右還沒走到南峰。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兩點四十五分左右,當時我已完成攻頂下山,途中跟哈里斯一起在希拉瑞之階等一群人攀上來。費雪是最後一個沿繩索往上攀的人,他顯得非常虛弱。

我們互開玩笑,當時亞當斯和波克里夫正站在我和哈里斯上方,等著要下希拉瑞之階,費雪跟他們交談了一兩句,隔著氧氣罩努力用頑皮的口吻問道:「嘿,亞當斯,你想你能登上聖母峰嗎?」

亞當斯答道:「嘿,費雪!我剛登頂了。」聽來似乎有些氣惱費雪沒向他祝賀。

接著費雪跟波克里夫說了幾句話。亞當斯記得那次談話的內容,他說波克里夫告訴費雪,「我跟亞當斯一起下去。」於是費雪舉著沉重的步伐慢慢往峰頂走,哈里斯、波克里夫、亞當斯和我則轉身從希拉瑞之階垂降。沒有人討論費雪的疲態。我們都沒想過他可能出問題

※※※

貝德曼事後說,費雪直到星期五下午三點十分還沒登頂,又說:「我決定即使費雪未露面,大夥也該離開了。」他把珊蒂、蓋米加德、夏洛蒂和麥德森集合起來,開始帶隊走下峰脊。二十分鐘後,在希拉瑞之階上方,他們碰見了費雪。貝德曼回顧道:「我沒跟他說什麼。他只是略微擡擡手。看來他吃了不少苦頭,但他可是費雪啊,我並不太擔心。我想他很快就會攻頂成功,趕過來幫我們帶客戶下山。」

當時貝德曼擔心的是珊蒂,「那時大家的狀況都很糟,但她看來特別虛弱。我認為我若不盯緊她,她可能會摔下山脊,所以我要確保她一直鉤在固定繩上,到了沒有繩子的地方,我就從後面抓住她的安全吊帶,牢牢拉著她,直到她鉤上另一段繩索為止。當時她意識模糊,我甚至不敢確定她知不知道我就在她旁邊。」

到了南峰以下不遠處,登山者往下走入密雲和飛雪中,珊蒂再次倒下,請夏洛蒂給她打一針強力類固醇「氟美松」。這種藥一般稱為「Dex」,可暫時消除高山反應,費雪隊上每個人都在英格麗醫生的指示下帶一支預先備妥的注射劑,放入塑膠牙膏管內,藏在羽絨衣裡防凍,以備不時之需。夏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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