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聖母峰頂

△標高8848公尺,1996年05月10日P.M.1:12

我不但往上爬的時候意志力潰敗,往下也是如此。我愈爬,愈覺得那個目標不重要,對自己也就愈不關心。我的注意力減弱,記憶也變差了。此刻精神上的疲勞超過身體。坐著什麼也不幹真舒服,因此也真危險。累死就像凍死一樣,都是舒服愉快的死法。

梅斯納《水晶地平線》

Reinhold Messner,The Cry stal Horiz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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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包裡有一幅《戶外》雜誌的布條,還有一面小旗幟,上面有妻子琳達手縫的詭異蜥蜴圖案,此外還有幾件紀念品。我原本打算拿著這些東西拍幾張勝利照,不過我知道我的氧氣存量愈來愈少,就沒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只在世界屋頂逗留片刻,匆匆抓拍了四張哈里斯和波克里夫站在峰頂測量標誌前的照片。接著我轉身下山,往下走十八公尺左右,跟正要往上爬的貝德曼和費雪隊客戶亞當斯擦肩而過。我跟貝德曼互相擊掌致意,然後從風蝕頁岩上抓起一把小碎石當紀念品,放進羽絨衣口袋,拉上拉鍊,匆匆走下山脊。

稍早我就注意到幾朵稀稀疏疏的雲,如今南方的山谷已籠罩在雲霧中,只露出最高的幾座峰頭。亞當斯是矮小衝動的美國德州佬,在景氣好的一九八〇年代賣債券賺了大錢。他也是經驗豐富的機師,常坐在飛機上俯視雲層頂端,後來他告訴我,他一到峰頂就認出這些看來無害的一縷縷水蒸氣其實正是強大的雷雨雲帶頂層。他解釋說,「在飛機上看到雷雨雲帶,第一個反應是趕快溜。所以我就開溜了。」

但我跟亞當斯不一樣,我不曾從標高八千八百多公尺處俯視積雨雲的雲胞,對當時來勢洶洶的暴風雪一無所知。反之,我掛慮的是筒中氧氣愈來愈少。

離開頂峰十五分鐘後,我來到希拉瑞之階的階頂,遇見一大堆人窸窸窣窣沿著一條繩子往上攀,只好暫停下降。在等待人群通過的時候,正要下山的哈里斯來到我身邊,他問道:「強,我好像沒吸到足夠的空氣。你能不能看看我氧氣罩的入口活瓣有沒有結冰堵死?」

我飛快查看,發現有口水結成一團拳頭大的冰,堵住了大氣進入面罩的橡皮活瓣。我用冰斧尖把冰削掉,然後要哈里斯也幫我一個忙,替我把調節器關掉,以保留氧氣,等希拉瑞之階的堵塞消除了再打開。可是他不但沒關掉調節器,反而誤開了活瓣,十分鐘後我的氧氣全部耗光了。我所剩無幾的認知機能這時候立刻暴跌。我覺得自己就像被偷偷塞入過量的強力鎮定劑。

我依稀記得珊蒂在我等待時從旁邊走過,朝峰頂前進,過了一段時間,夏洛蒂也走去,然後是江布。康子接著出現在我搖搖欲墜的腳下,但希拉瑞之階最後也最陡的一段令她手足無措。她拚命想爬上岩頂,但卻累得做不到,我只能無奈觀望了十五分鐘。最後在她正下方的麥德森等得不耐煩了,終於伸手托住她的臀部,用力將她推上岩頂。

過不久霍爾露面了。我掩飾心頭漸生的恐慌,感謝他帶我攻上聖母峰頂。他答道:「是啊,這次遠征結果還不錯。」然後提到費許貝克、威瑟斯、卡西斯克、赫奇森和塔斯克都折回了。儘管我因缺氧而變得很遲鈍,仍能看出霍爾為隊上八名客戶竟有五名中途放棄而失望萬分,尤其費雪隊似乎正全隊往峰頂進攻,我想,這更增強了他的感傷。「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幫更多客戶攻上峰頂。」霍爾惋嘆了一聲,繼續前進。

正要下山的亞當斯和波克里夫隨後抵達,停在我正上方等待人潮散去。一分鐘後,高銘和、安吉和幾位雪巴沿著繩索攀上,韓森和費雪跟在後面,希拉瑞之階的階頂堵得更嚴重了後來希拉瑞之階終於淨空,而我已不吸補充氧氣在海拔八千八百公尺處虛耗了一個多鐘頭。

此時我的大腦皮層各部分似乎已完全停擺。我昏昏沉沉,唯恐自己暈倒,一心只想抵達南峰,我的第三筒氧氣正在那兒等著我。我怕得渾身僵硬,虛弱地沿著固定繩下降。就在希拉瑞之階下方,波克里夫和亞當斯急急繞過我,匆匆往下走。我非常小心,繼續順著山脊的高空繩索往下,可是繩子在氧氣貯放點上方十五公尺的地方就沒有了。要不靠氧氣繼續行進,我退縮了。

南峰那邊,我看見哈里斯正在整理一堆橘紅色的氧氣筒。我喊道:「喂,哈里斯!你能不能拿一筒新鮮的氧氣來給我?」

他大聲回話,「這邊沒有氧氣,這些筒子都是空的!」這消息真叫人不安。我的腦子不斷尖叫著討氧氣。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時候葛倫由峰頂下來,趕上了我。他一九九三年曾無氧攻上聖母峰,沒有氧氣他倒不擔心。他把自己的氧氣筒送給我,我們便迅速朝南峰走去。

我們到了那裡,檢查一下貯藏處,立刻發現至少還有六筒是滿的。哈里斯硬是不相信,仍舊堅持全都是空筒,不管葛倫和我說什麼,都沒法說服他。

要知道氧氣筒中還有多少氧氣,唯一的辦法是接在調節器上查看量度,哈里斯在南峰可能是用這個方法檢查氧氣筒。遠征過後貝德曼指出,如果哈里斯的調節器結冰故障,那麼即使氧氣筒是滿的,度量計也可能顯示為空筒,難怪他異常執拗。如果哈里斯的調節器故障了沒將氧氣送進他的面罩,同樣也說明了他為何頭腦不清。

在現在看來,一切似乎不言而喻,但當時葛倫和我都沒想到這種可能。事後想想,哈里斯當時行動頗不理性,顯然已超過一般的缺氧狀態,但我自己的腦袋也極不管用,沒留意到這一點。

再明顯不過的跡象我竟沒能察覺,多多少少也是基於嚮導和客戶之間的協定。我的體能及登山技巧和哈里斯相差無幾,如果我和他是在沒有嚮導的情況下結伴登山,地位平等,我不可能忽略他的困境。但這次遠征他扮演強大的嚮導角色,負責照顧我和其他客戶,而我們也都特別被教導不能質疑嚮導的判斷。我癱瘓的腦袋從來沒想過哈里斯可能已陷入可怕的困境,嚮導也可能亟需我伸出援手。

哈里斯仍一口咬定南峰的氧氣筒全是空的,葛倫和我互望,心照不宣。我回頭聳聳肩,轉向哈里斯說,「沒什麼大不了,哈里斯。一切都是自找麻煩。」接著我抓起一筒新氧氣,套在我的調節器上旋緊,就舉步下山。我就這麼心安理得放棄了責任,完全沒考慮到哈里斯可能出了重大狀況,再比對接下來幾個小時的情況,對於這項失誤,我這一生可能永遠無法釋懷。

下午三點三十分左右,我比葛倫、康子和哈里斯早一步離開南峰往下走,幾乎立刻就陷入密密的雲層中。小雪開始飄落。光線逐漸變暗,我幾乎看不出何處是山的盡頭,天空又是從何處展開。此時很容易失足跌落山脊,從此不見蹤影。我沿著高峰下攀,情況愈來愈嚴重。

在東南稜的岩階底部,我跟葛倫停下來等康子,她似乎不太會用固定繩。葛倫試著用無線電呼叫霍爾,但他的發訊時斷時續,沒能連絡上任何人。有葛倫照顧康子,霍爾和哈里斯陪伴唯一還在我們上方的客戶韓森,我以為情況已經控制住了,因此康子一趕上我們,我就要求葛倫讓我一個人繼續往下走。他答道:「好,可是千萬別從雪簷摔下去。」

四點四十五分左右,我抵達露臺,也就是東南稜上我跟安吉坐看日出的那座標高八四一三公尺的懸崖,碰見威瑟斯一個人站在雪地上抖得非常厲害,我嚇一大跳,驚呼道:「威瑟斯,你他媽的還在這上面幹嘛?」我以為他幾個鐘頭前就下到四號營了。

威瑟斯幾年前動過輻射狀角膜切開術1來矯正視力。他爬聖母峰初期就發覺高山低氣壓使他視線不良,這是手術的副作用。他爬得愈高,氣壓愈低,視力就愈差。

注1:輻射狀角膜切開術(radial keratotomy)是矯正近視的手術,由角膜外緣向中央做一系列輪輻狀的切割,使角膜變平。作者注

前一天下午,他從三號營上四號營之後向我透露,「我的視線變得好差,只能看見一兩公尺的範圍,所以我緊跟在塔斯克後面,他舉起一隻腳,我立刻將腳放進他的足印中。」

稍早他就和大家談過他的視力問題,但攻頂在即,他一時疏忽,沒把愈來愈嚴重的病情告訴霍爾或其他人。除了視力問題,他的山倒是爬得比先前都還要好,也覺得自己的狀況很好,他解釋說:「我不想太早出局。」

他徹夜爬到南坳上方,照前一天下午的方法努力跟上隊伍,也就是踩著面前那個人的足跡前進。等他走到露臺,太陽出來,他發覺自己的視力變得更差了,而且他不小心把一些冰晶揉進眼睛,劃破了兩眼的角膜。

他說:「那時候我一眼完全模糊,另一眼也幾乎看不見,無法判斷距離。我覺得我視力實在太差,再爬上去一定會害了自己,或成為別人的負擔,所以我把狀況告訴了霍爾。」

霍爾立刻宣布:「抱歉,朋友,你立刻往下走。我派一個雪巴陪你下去。」但威瑟斯還沒打算放棄登頂的希望:「我向霍爾解釋說,等太陽升空,我的瞳孔縮小,視力很可能會改善。我說我要再等一會兒,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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