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號營

△標高7315公尺,1996年05月09日

我往下看。下山太倒胃口了……我們已投注太多勞力、太多無眠的夜晚、太多夢想才走到這一步。我們不可能下週末回來再試一回。就算我們辦得到,現在下山,日後也會留下一個大疑問:若不折回又會如何?

荷恩賓《聖母峰:西稜》

Thomas F. Hornbein,Everest:The west Ri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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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號營一夜無眠,五月九日星期四早上起來倦怠無力,穿衣、融化冰水、出帳篷都很遲鈍。等我打理好背包、繫上冰爪,霍爾隊上其他的成員大抵已攀上繩索往四號營進發。說來意外,卡西斯克和費許貝克也在其中。兩人前一天晚上抵達營地時一副被擊倒的樣子,我還以為他們會決定認輸。我對於隊友的百折不撓、堅決前進深感佩服,就借用一句紐澳軍團用語大聲說「好樣的,夥伴們!」(Good on ya,mates!)

我衝過去加入隊友的行列,往下一瞧,看見其他遠征隊的一長列人馬也順著繩索往上爬,大約五十人左右,第一批正在我腳下。我不想陷入爆滿的人潮中(上方有落石斷斷續續沿山壁墜落,如此一來,暴露在落石陣中的時間會加長,而且還有其他危險),就加快步伐,決心往隊首前進。不過,這裡只有一條繩索蜿蜒通上洛子山壁,要超越速度比較慢的登山者可不簡單。

我一離開固定繩超越別人,哈里斯遭遇落石的那一幕便浮上腦海——萬一有拋射物在我解開扣環後打到我,即使是一小粒東西都足以將我撞下陡坡底部。在攀岩時超車不僅緊張,也十分累人。我像一輛馬力不足的東歐車想在陡坡上超越一大排車輛,只得長時間將加速器踩到底,才能繞到前面去,結果搞得自己氣喘吁吁,還得擔心會不會在氧氣罩內吐出來。

我生平第一次戴氧氣罩爬山,過了好一會才習慣。雖然在七三一五公尺這種海拔使用氧氣筒有確實的好處,但很難立刻察覺。當我超越三名登山者,用力喘氣的時候,氧氣罩其實是給我透不過氣來的錯覺,於是我把氧氣罩拿掉,結果發現呼吸變得更困難。

等我爬上名叫「黃帶」(Yellow Band)的黃褐色脆弱石灰岩峭壁時,我已趕到隊伍前端,可以用比較舒適的步伐前進了。我用穩定的速度慢慢走,往上以之字形橫過洛子山壁的頂部,然後攀爬一處名叫「日內瓦坡尖」(Geneva Spur)的船頭狀黑色碎裂頁岩。最後我掌握了竅門,知道怎麼用氧氣裝備呼吸,也領先了最近的同伴一個鐘頭以上。在聖母峰上難得有機會獨處,而這一天,我非常慶幸自己能在這麼壯闊的背景下享受片刻孤獨。

標高七八九四公尺,我停在坡尖的坡脊上喝點水,觀賞風景。稀薄的空氣微微發亮,帶點水晶的特質,遠山也近得彷彿伸手可及。聖母峰塔頂被正午的陽光照得燦亮燦亮,隔著時斷時續的雲彩薄紗浮現在眼前。我瞇眼透過照相機的長鏡頭看東南稜上方,發現四個螞蟻般的人影正輕輕往南峰移動,動作幾乎難以辨識,我大吃一驚。我猜想他們一定是蒙特內哥羅遠征隊的隊員,他們若成功,就是今年第一支登頂的隊伍,而那也表示我們所聽到積雪深不可測的傳聞純屬無稽。他們若登頂成功,我們或許也有成功的機會。不過現在峰頂的山脊正飄起大雪,蒙特內哥羅隊也頂著疾風掙扎往上,這恐非吉兆。

我在下午一點抵達攻頂的出發地南坳。南坳是海拔七九二五公尺的荒涼高原,佈滿子彈打不穿的冰層和風蝕巨岩,位在聖母峰和洛子峰參差的山壁之間的一處寬闊山坳,狀呈矩形,約有四個足球場長,兩個足球場寬,東緣順著聖母峰東壁直直陡落兩千一百多公尺進入西藏,另一側則向西冰斗陡落一千兩百多公尺。四號營的帳篷就在這道裂縫的邊緣不遠處,位於南坳的西端,盤踞著一塊不毛之地,被上千具廢棄的氧氣筒1團圍圍住,如果地球上還有比這更荒涼更不適人居的聚落,我希望永遠不要看到。

注1:污染南坳的空氧氣筒自一九五〇年代以來不斷堆積,但多虧費雪的薩迦瑪塔環境遠征隊在一九九四年發起了廢物清除計畫,如今山上的空氧氣筒已經少了許多。此事要大大歸功於該遠征隊一位名叫畢夏普的隊員(他是一九六三年登過聖母峰頂的《國家地理雜誌》已故名攝影師巴瑞.畢夏普的兒子),他想出一個很成功的激勵法,由耐吉公司出錢,雪巴人每從南坳帶一個空氧氣筒下山,就可以領一筆獎金。在聖母峰的商業隊中,霍爾的冒險顧問公司、費雪的山痴公司、柏里森的國際阿爾卑斯登山社都熱心支持畢夏普的計畫,結果一九九四到一九九六年共清走了八百多個空氧氣筒。作者注

噴氣流碰上聖母峰群峰,被擠入V字形的南坳時,風速加劇到無法想像的程度。南坳的風常常比撕扯山顛的暴風還要強。初春颶風幾乎從未斷過,難怪附近山坡都還覆著深雪時,這兒卻只見裸岩和冰面——沒凍結的東西都被吹到西藏去了。

我走進四號營,六名雪巴人正奮力在時速九十多公里的暴風中為霍爾搭帳篷。我幫他們架起我的遮蔽處,擡起我所能擡的最大石塊,將廢棄氧氣筒塞在石塊底下,再將帳篷綁在廢棄氧氣筒上,然後鑽進帳內,一面等隊友一面暖暖我冰涼的雙手。

下午天氣逐漸惡化。費雪隊上的雪巴頭江布彎腰駝背扛著三十六公斤重物露面,其中十三、四公斤是一具衛星電話和周邊的硬體設施——珊蒂打算從標高七九二五公尺的地方送網路快報。我的最後一批隊友直到四點三十分才抵達,費雪隊上押隊的人更晚,當時已颳起強烈的暴風。天黑時分,蒙特內哥羅隊回到南坳,說峰頂仍無法接近,他們在希拉瑞之階底下就折回了。

天候不佳,蒙特內哥羅隊又鎩羽而歸,我們原定不到六小時就要出發的攻頂行動如今也凶多吉少。每個人一抵達南坳就躲進尼龍帳篷,盡可能小睡一會,可是帳篷啪啪作響,聲音可比機關槍,加上大家都為眼前即將來臨的一切焦慮不安,大多數人根本無法入睡。

我被安排和年輕的加拿大心臟病學家赫奇森睡同一頂帳篷,霍爾、費許貝克、葛倫、塔斯克和康子睡另一頂,卡西斯克、威瑟斯、哈里斯和韓森睡第三頂。卡西斯克和隊友們正在帳篷內打盹,突然聽見狂風中吹來一陣不熟悉的聲音,「快讓他進去,否則他會死在外面!」洛打開拉鍊門,不一會有個大鬍子男人軟綿綿跌在他膝上。來人是赫洛德,年方三十七歲,個性隨和,是南非隊的代理領隊,也是該隊碩果僅存真正有登山資歷的成員。

卡西斯克回顧道,「赫洛德的問題真的很嚴重,他抖個不停,舉止怪異、不理性,基本上已經無法自理,體溫也過低,幾乎沒法說話。他的隊友顯然還在南坳某處,或是正在前往南坳途中,但他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也不知道怎麼找自己的帳篷,於是我們給他一點東西喝,設法讓他暖和起來。」

韓森的情況也不好。威瑟斯回憶說,「韓森看來不太舒服,他埋怨自己已經兩天沒睡覺、沒吃東西。不過他決定屆時還是穿上裝備往上爬。我很擔心,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很了解他,深知他為了去年離峰頂不到一百公尺卻不得不折回而心痛了一整年。我的意思是,這件事每天都折磨著他。他顯然不願錯失第二次機會。只要還有一口氣,他一定會繼續向峰頂前進。」

那天晚上南坳有五十多人紮營,擠在緊緊相貼的帳篷裡,空中卻瀰漫著古怪的孤寂氣氛。狂風怒號,根本不可能跟隔壁帳篷的人交談。在這個孤寒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在情緒上、精神上、生理上都跟四周的登山客隔絕,那種強烈的孤獨感,是我之前任何一次遠征都未曾感受到的。我悲傷地領悟到,我們只是名義上的團隊,雖然再過幾個鐘頭我們就會集體離營出發,但我們將個別攀爬,不以繩索相連,彼此也不會肝膽相照。每個客戶都是為自己而參加,我也不例外。我誠心希望韓森能夠登頂,但他若折回,我仍會使出全力繼續前進。

若在別的情境下,這番領悟會叫人心灰意冷,但我全副心思都放在天氣上,沒再多想。如果風速不減弱,而且是馬上減弱,所有人都不可能攻頂。前一週,霍爾手下的雪巴人已經在南坳儲存了一百六十五公斤的瓶裝氧氣,共五十五小筒。聽起來很多,其實只夠三名嚮導、八名客戶和四名雪巴攻頂一次。計量器正在運轉,就算我們躺在帳篷內,仍會耗盡珍貴的氧氣。必要時我們可以關掉氧氣,安全留在這裡二十四小時左右,但再下去就非得上山或下山不可了。

真是奇蹟,七點半暴風居然停了。赫洛德爬出卡西斯克的帳篷,跌跌撞撞出去找他的隊友。氣溫在零度以下,但幾乎沒有風,正是攻頂的絕佳條件。霍爾的直覺真不可思議,似乎把我們攻頂的時機掌握得無懈可擊。他從隔壁帳篷吆喝道,「強!赫奇森!小子們,看來我們要上路了。準備好在十一點半鬧個天翻地覆吧!」

我們喝茶,準備登山裝備,沒人多說什麼。大家都吃了不少苦頭才走到這一步。我跟韓森差不多,從兩天前離開二號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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