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號營

△標高5944公尺,1996年04月13日

可是有人總覺得做不到的事特別吸引人。他們通常不是專家,他們的野心和幻想很強,完全漠視比較謹慎的人所可能感到的疑慮。決心和信心是他們最強的武器。往最好的方向想,也只能說這些人是怪人,而往最糟的方向,就是瘋子……

聖母峰吸引了這一類人。他們的登山經驗有的付之闕如,有的微不足道,當然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經驗可以把攀登聖母峰當成合理的目標。他們有三個共同點:自信、莫大的決心,以及耐力。

恩斯沃斯《聖母峰》

Walt Unsworth,Everset

我從小就懷著抱負和決心,若非如此,我會比現在快樂得多。我想得很多,而且養成了夢想家那種幽遠的目光,遙遠的高山總是魅惑、吸引著我的靈魂。我不確定固執加上一點別的能達到什麼成果,但我把標靶設得很高,每次受挫只會使我更堅決,至少要實現其中一個大夢。

鄧曼《獨闖聖母峰》

Earl Denman,Alone to Eve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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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春天,聖母峰的斜坡上不乏夢想家。很多登山者的資歷條件跟我一樣薄弱,甚至比我更薄弱。論及評估自己的能力、衡量自己能不能應付世界第一高峰的無敵挑戰,基地營的半數人口有時真像狂想症患者。但這或許沒什麼好驚訝的。聖母峰對狂人、追求名聲的人、無可救藥的浪漫派及現實感不堅定的人而言,向來有如磁鐵。

一九四七年三月,一位名叫鄧曼的加拿大窮工程師抵達印度大吉嶺,宣布要爬聖母峰。他爬山經驗其實不多,也沒有西藏的入境許可,卻不知如何竟說動了雪巴人安達瓦和丹增與他同行。

丹增也就是之後跟希拉瑞首次攀登聖母峰的那個人,他一九三三年十七歲時從尼泊爾遷居到大吉嶺,本來滿心熱誠,希望那年春天英國名登山家席普頓帶領攻頂的遠征隊能夠僱用他,結果未於中選,但他留在印度,終於在一九三五年受雇參加席普頓的英國聖母峰遠征隊。他一九四七年同意跟鄧曼同行時,已上過聖母峰三次。他日後坦承他早就知道鄧曼的計畫太魯莽,但他自己也抗拒不了聖母峰的誘惑:

……

這完全說不通。首先,我們可能連西藏都進不去。其次,就算我們進去了,也很可能被抓,鄧曼和我們這些嚮導都會惹上嚴重的麻煩。第三,就算我們到了山腳,我不相信這樣一行人有辦法攀登。第四,這項嘗試非常危險。第五,鄧曼的錢既不夠付我們高酬勞,萬一我們出事,也不能保證給我們的眷屬恰當的補助……等等。凡是腦筋正常的人都會拒絕。但我無法拒絕。我不能不去,聖母峰的吸引力在我心目中大過世上的任何事。安達瓦和我談了幾分鐘,接著我們做了決定。我告訴鄧曼,「好,我們願意試試。」

※※※

小遠征隊橫越西藏往聖母峰進發,兩個雪巴人愈來愈敬愛這位加拿大佬。鄧曼雖然沒經驗,他的勇氣和體力卻叫他們佩服。值得稱道的是,當一行人抵達聖母峰的斜坡,事實證明鄧曼能力不足時,他心甘情願承認。鄧曼在標高六千七百公尺的地方遭遇暴風雪,坦承失敗,三人便掉頭下山,在出發五週後安全回到大吉嶺。

在鄧曼之前十三年,有個生性憂鬱的英國理想主義者威爾遜同樣魯莽試攻聖母峰,他可就沒那麼幸運了。威爾遜的心願是援助同胞,但他錯以為爬聖母峰最能宣揚「齋戒和信仰上帝的力量可治癒人類百病」的信念。他訂出一項計畫,打算駕駛小飛機到西藏,迫降在聖母峰側翼,然後從那裡攻頂。他對登山及飛行都一無所知,但他覺得沒什麼大礙。

威爾遜買了一架布製機翼的「舞毒蛾機」(Gypsy Moth),取名為「永奪號」(Ever Wrest,與Everest艾佛勒斯峰同音),學習開飛機的基本原理。接著他花了五個禮拜走訪史諾多尼亞和英國湖區的小山丘,學習他認為自己需要的登山技巧。一九三三年五月,他開著小飛機,取道開羅、德黑蘭和印度前往聖母峰。

此時威爾遜已成為媒體紅人。他飛到印度的波塔波爾,但尼泊爾政府未批准他飛越尼泊爾領空,他只好以五百英鎊的價格賣掉飛機,走陸路到大吉嶺。到了當地,他才知道當局拒絕他進入西藏。他並不驚慌。一九三四年三月,他雇了三個雪巴人,自己喬裝成喇嘛,公然違抗英國殖民政府,偷偷健行四百八十公里,穿過錫金森林和枯乾的西藏高原,於四月十四日來到聖母峰腳下。

他步行爬上絨布冰河的碎岩冰面,起先走得很順利,可是後來因為對攀爬冰河一無所知,不斷迷路,既挫折又疲累。但他不肯放棄。

五月中他抵達標高六千四百公尺的絨布冰河源頭,把席普頓一九三三年遠征不成後藏起的一批食物和設備納為己有。他從那兒開始攀登通往北坳的山坡,到達標高六九二〇公尺處,碰到一座垂直的冰壁,爬不上去,只好退回席普頓當初藏東西的地方。他仍不肯罷休。五月二十八日他在日記中寫道:「這是最後一搏,我覺得會成功。」然後再度往上爬。

一年後席普頓率領遠征隊重返聖母峰,在北坳山腳的雪地裡發現威爾遜凍結的屍體。發現屍體的登山客之一華倫記載道,「經過一番討論,我們決定把他埋在冰隙中。當時我們都舉帽致哀,我想人人都為這件事心煩意亂。我以為自己已經對死者無動於衷,但不知為什麼,當時的情境再加上他做的事畢竟跟我們差不多,他的悲劇我們似乎體會得格外真切。」

※※※

近年來,聖母峰山坡上多了好多當代威爾遜和鄧曼,跟我的某些夥伴一樣,都是資歷不足的夢想家。這些現象招來強烈的批評。可是誰適宜上聖母峰,誰不適宜?這個問題很複雜,無法驟然判斷。某登山客付了一大筆錢參加嚮導帶隊的遠征,並不代表他(她)就一定不適合上山。確實,一九九六年春天聖母峰下,至少有兩支商業遠征隊收納的喜馬拉雅登山好手以最嚴苛的標準來看仍符合資格。

四月十三日,我在一號營等待隊友到昆布冰瀑頂跟我會合時,看到山痴隊的兩位隊友飛快地大步走過。一位是三十八歲的西雅圖建築承包商克里夫,曾是美國滑雪隊選手,雖然異常強壯,但高海拔的經驗並不多。然而跟他同行的叔叔彼得卻是活生生的喜馬拉雅傳奇。

彼得身穿褪色、綻線的Gore Tex登山衣,再過兩個月就滿六十九歲。他瘦高微駝,在睽違多年後重返喜馬拉雅高山地帶。一九五八年他推動美國隊首攀巴基斯坦境內喀喇崑崙山脈標高八〇六八公尺的「隱峰」1,是美國登山界首攻的最高峰,創造了歷史。不過,讓彼得更出名的,是他在一九五三年遠征K2峰不成時所上演的英雄事蹟,這年也就是希拉瑞和丹增抵達聖母峰頂的那一年。

注1:隱峰(Hidden Peak)即迦舒布魯第一峰(Gasherbrum I),或稱K5,世界第十一高峰。編注

當時,八人遠征隊正在K2峰高處等待攻頂,碰到狂烈的暴風雪,動彈不得。一位隊員吉爾基患了血栓性靜脈炎,是高海拔引起的血栓,有生命危險。彼得等人知道必須立刻把吉爾基送下山,才有機會救他一命,於是就在風雪怒號中順著陡峭的阿布魯齊山脊慢慢將他往下運。到了標高七千六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個人滑了一跤,把另外四人也拖下去。彼得反射性地將繩子繞在自己的肩膀和冰斧上,單手抓住吉爾基,不但阻止了五名山友的跌勢,自己也沒被拖下山。這是登山年鑑中不可思議的事蹟,此後一直被稱做「確保事件」2。

注2:確保(Belay)是登山術語,指在夥伴攀爬時握牢繩索,以保護他們的安全。作者注

如今彼得正由費雪和他手下的兩名嚮導貝德曼與波克里夫帶上聖母峰。我問科羅拉多州來的登山強手貝德曼,帶領像彼得這樣了不起的客戶有什麼感覺,他立刻發出自嘲的笑聲,糾正我說:「我這樣的人哪能『帶領』彼得。我只覺得能跟他同隊很榮幸。」彼得參加費雪的山痴隊,不是因為他需要嚮導帶他攻頂,而是要省下麻煩,不用自己申請許可證,打理氧氣筒、帳篷設備、補給品、雪巴人手和其他後勤小事等等。

彼得和克里夫叔侄往自己的一號營走過去之後,兩人的隊友夏洛蒂露面了。夏洛蒂女士今年三十八歲,精神抖擻,優美如雕像,是科羅拉多州亞白楊鎮的滑雪巡邏員,登過兩座八千公尺級的高峰,一座是巴基斯坦境內標高八〇三六公尺的迦舒布魯二號峰,一座是聖母峰旁標高八一五三公尺的卓奧友峰。過了一會兒,我碰見杜夫的隊員,二十八歲的芬蘭人古斯塔夫森,他的喜馬拉雅山紀錄包括聖母峰、道拉吉里峰、馬卡魯峰和洛子峰。

比較之下,霍爾隊上沒有一個客戶上過八千公尺級的頂峰。如果將彼得這樣的人比做大聯盟的棒球明星,那麼我和同隊的客戶就只像一群小鎮壘球員,要靠賄賂才能進入大聯盟比賽。不錯,霍爾在昆布冰瀑頂曾說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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