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聖母峰基地營

△標高5365公尺,1996年04月12日

情況愈不可思議、登山者所受的考驗愈大,壓力解除後血液愈能甜蜜奔流。潛在的危險只會磨銳他的知覺和控制力。或許一切冒險運動的基本原理皆如是:你刻意下更多籌碼在努力和專註上,以便將腦中的各種瑣事排開。那是生活的縮影,但有一項差別:日常生活中錯誤通常可以補救,總能找出和解之道,冒險行動卻不一樣,無論歷時多短,都攸關生死。

A.阿瓦瑞茲《殘酷神祇:自殺研究》

A. Alvarez,The Savage God:A Study of Suic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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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爬聖母峰的過程冗長又沉悶,不像我以前所知的登山,倒像古長毛象的重建計畫。若把雪巴員工也算進去,霍爾隊上共有二十六人,要在這標高五三六五公尺、必須步行一百六十公里才能到最近道路的地方讓每個人有東西吃、能遮風避雪、維持身體健康,可絕對不容易。不過霍爾是無敵的軍需官,他喜歡挑戰。他在基地營仔細研究電腦列印出來的厚厚一疊後勤細節:菜單、零件、工具、藥品、通訊設備、載貨時程、犛牛檔期等等。他是天生的工程師,喜歡各種基本設施、電子設備和小機械,空閒的時間整天在維修太陽能發電系統或者閱讀過期的《大眾科學》。

依照馬卡西斯克利和大多數聖母峰登山家立下的傳統,霍爾採取包圍這座山的策略。雪巴人會逐步在基地營上方建立四個營地,每個營地比前一個高六百公尺左右,再由營地到營地間往返運送沉重的食物、燃料和氧氣筒,直到標高七九二五公尺的南坳營地有足夠的必需品儲備為止。如果一切能照霍爾的宏大計畫進行,我們將在一個月後從最高的四號營攻頂。

雖然遠征隊不會要求我們這些客戶分擔搬運的責任1,但我們攻頂前必須在基地營上方反覆推進,適應高度。霍爾宣布第一次高度適應訂在四月十三日舉行,在一天內往返昆布冰瀑頂端的一號營,垂直距離為八百公尺。

注1:從第一次有人企圖攀登聖母峰開始,大多數遠征隊(無論商業或非商業)在山上都仰賴雪巴人扛大部分東西。我們這種有嚮導帶隊的團隊客戶則根本不扛東西,只帶極少量個人裝備,這方面我們跟往昔非商業遠征隊大大不同。作者注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四十二歲生日,下午在準備登山裝備中度過。當我們把裝備攤在巨石間,分類整理衣物、調整繩帶、打理安全繩、將冰爪繫在登山靴上(冰爪由五公分的鋼釘構成,嵌在靴底,在冰上可以止滑),營地活像昂貴的後院拍賣場。我看見威瑟斯、赫奇森和卡西斯克拿出他們自己承認幾乎沒穿過的嶄新登山靴,嚇一大跳,非常擔心。我疑惑他們是否知道穿新鞋到聖母峰有多麼冒險。二十年前我曾穿新鞋遠征,知道又重又硬的登山靴還沒穿到順腳以前可能會磨出腳傷,一路上都痛苦難行。

年輕的加拿大心臟科醫生赫奇森發現他的冰爪甚至跟新靴不合。幸虧霍爾在這方面足智多謀,運用各種工具,終於做出一種特殊的絆帶,讓冰爪能發揮功能。

我一邊在背包裡放入明天要用的東西,一邊聽同隊客戶說他們既要陪伴家人,工作要求又高,去年沒幾個人有機會爬一兩次山以上。雖然人人看起來體能絕佳,但受限於環境,他們只能在階梯練習器和跑步機上進行大部分的訓練,不能真的上山峰練習。這讓我為之語塞。體能訓練是登山的關鍵,但還有許多同樣重要的層面是健身房裡練不來的。

我罵自己說,也許我只是自以為了不起。反正隊友想到早晨能將冰爪踩入真正的高山,顯然個個跟我一樣興奮。

我們攻頂的路線是沿著昆布冰河攀上聖母峰下半部。大冰河從上端標高七〇一二公尺的冰後隙2開始,順著相當和緩的西冰斗山谷一路往下流四公里。冰河慢慢越過西冰斗下方的岩層隆起和陷落,裂成數不清的垂直裂隙,亦即冰隙。有些冰隙很窄,可以跨越;有些寬達二十四公尺,深達幾百公尺,長達八百公尺。大冰隙是我們登山的大障礙,若上方還有積雪表層掩蓋,還可能造成重大危險。不過,多年來西冰斗的裂隙所帶來的挑戰都可以預料,而且不難克服。

注2:冰後隙(bergschrund)是冰河上端的深裂隙,當冰體從上方陡峭的壁面滑落時,在冰河和岩石間留下一道鴻溝,冰後隙便形成了。作者注

冰瀑又是另一回事了。南坳路線的登山者最怕的莫過於冰瀑。冰河在海拔六千一百公尺左右從西冰斗下端浮現,猝然垂直陡降,這就是著名的昆布冰瀑,也是全程技術上最困難的地段。

昆布冰瀑的冰河流速估計每天〇.九公尺到一.二公尺之間,由於不時滑下陡峻又不規則的地形,因此巨冰碎裂成一堆混亂、搖搖欲墜的冰塔,有些甚至有辦公大樓那麼大。因為登山路線就在數以百計這一類不穩定的冰塔下方、四周和中間,所以每次穿過昆布冰瀑都有點像在賭俄羅斯輪盤:遲早會有冰塔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塌落,你只能希望那時你不在下面。一九六三年荷恩賓和恩索爾德的隊友布雷登巴哈被倒下的冰塔壓死,成為昆布冰瀑的第一個犧牲者,此後共有十八名登山客死在這邊。

去年冬天,霍爾依照往例,跟計畫春天爬聖母峰的所有遠征隊領袖會商,講好由其中某一隊負責建立和維護穿過昆布冰瀑的路線,而其他遠征隊則各付二千二百美元給該隊當酬勞。最近幾年這個合作辦法已得到廣泛的認可,不過也偶有例外。

遠征隊起意向穿過冰瀑的其他隊伍收錢,是始於一九八八年。當時有一支資金雄厚的美國隊伍宣布:任何遠征隊若打算走他們在昆布冰瀑築起的路線,就得付兩千美元。那年有些隊伍不了解聖母峰已不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項商品,非常氣憤,其中又以率領紐西蘭貧窮小隊的霍爾吵得最凶。

霍爾抱怨美國人「違犯了山嶺精神」,可恥地扭曲高山,但美國隊由冷靜的律師福如許(Jim Frush)率領,拒絕讓步。霍爾終於咬牙同意寄一張支票給他,獲准通過昆布冰瀑。(後來福如許向外宣稱霍爾跳票,未支付欠款。)

不過霍爾在兩年內改變了看法,認為把昆布冰瀑當作收費道路合情合理。一九九三年到九五年他自告奮勇開路,自己收過路費。一九九六年春天他選擇不為昆布冰河開道,但欣然付錢給一支跟他競爭的商業遠征隊3領隊,即蘇格蘭籍的聖母峰老手杜夫(Mai Duff),要他接管這項工作。遠在我們抵達基地營之前,杜夫僱用的雪巴人已經在冰塔間開出一條之字形小徑,在破裂的冰河表面綁上約兩公里長的繩索,安上六十個左右的鋁梯。鋁梯的業主是高樂雪村一位頗有事業心的雪巴人,他每季出租梯子,利潤還不錯。

注3:雖然我用「商業」一辭泛指所有為收錢營利而組成的遠征隊,但並非所有商業遠征隊都有嚮導。舉個例,杜夫向客戶收的錢比霍爾和費雪的六萬五千美元要少得多,他提供領隊和登聖母峰的主要基本設施(食物、帳篷、氧氣筒、固定繩、雪巴人等),自己卻不當嚮導。這樣的遠征隊假定隊上的登山者有足夠技巧自己安抵聖母峰再安全下山。作者注

就這樣,四月十三日星期六凌晨四點四十五分,我來到傳說中的昆布冰瀑腳下,在嚴寒的破曉時分繫上冰爪。

一輩子出生入死的硬派老登山家喜歡對年輕的後輩說:活命就靠仔細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很多故事提到某一個登山者聞出空氣中有某種不祥的感覺,決定留在睡袋中,結果災難發生,不信凶兆的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逃過一劫。

注意潛意識的線索有其潛在價值,這我深信不疑。當我靜候霍爾帶路時,腳下的冰層就發出一系列像小樹劈成兩半的破裂聲。流動的冰河深處每發出劈啪聲或隆隆作響,我身子都會閃縮一下。問題是,我內在的聲音有如懦弱小雞,每次我繫登山靴的時候,都尖叫著說我快要死了,我只好盡量不理會虛假的想像,倔強地追隨霍爾走進怪異恐怖的藍色迷宮。

雖然我從未置身昆布這樣嚇人的冰瀑,但我爬過很多冰瀑。冰瀑通常一定有直立甚至倒懸的通路,需要用上冰斧和冰爪的專門技巧。昆布冰瀑當然少不了陡峭冰面,不過都已經架好梯子或繩索,甚至兩者兼具,傳統的工具和冰攀技巧顯得很多餘。

我很快就發覺,在聖母峰上連繩索這種典型的登山配備都不能照傳統方式使用。一個登山家通常會用四十五公尺長的繩索跟一兩個夥伴繫在一起,每個人都直接對別人的生命負責,這是非常嚴肅和親密的舉動。但在昆布冰瀑,為了方便每個人各自攀爬,彼此的身體不以任何方式連在一起。

杜夫手下的雪巴人已經釘牢一條動也不動的長繩,從冰瀑底直通頂部。我腰上繫著一條九十公分長的安全繩,末端帶個登山鉤環。我不是跟隊友繫在一起,而是把安全繩鉤在固定繩上,順著繩子往上爬,因此很安全。我們這樣爬,可以盡快通過昆布冰瀑最危險的部分,而且不必把性命寄託在技巧和經驗都不明的隊友身上。事實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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