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羅布崎

△標高4939公尺,1996年04月08日

穿過「幽靈巷」巍峨的冰峰群,我們進入一座圓形大劇場的底部,踏上亂石叢生的谷底……(冰瀑)在此急轉向南,成為昆布冰河。我們在標高五千四百公尺處彎道外側的冰磧上搭了基地營。巨大的石堆給此地帶來穩定的氣氛,但腳下起伏的碎石糾正了這個錯覺。我們所見所聞所感,冰瀑、冰磧、雪崩、寒意等,都屬於不宜人居的世界。沒有水流,萬物不生,只有毀滅和衰朽……這是我們往後幾個月的家,直到登完山。

荷恩賓《聖母峰:西稜》

Thomas F. Homlsin,Everest:The West Ri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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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八日剛入夜,哈里斯的手提無線電在羅布崎村的小屋外發出了沙沙聲響。那是霍爾,他從基地營打來報告好消息。幾支遠征軍一共出動三十五名雪巴人組成救難隊,忙了一整天,終於把丹增運下來了。他們將他的身子綁在一架鋁梯上,或垂降,或拖或扛過冰瀑,如今他正在基地營休息。如果天氣不變,明晨會有一架直升機來把他載到加德滿都的醫院。霍爾大舒一口氣,下令我們早上離開羅布崎,自行走到基地營。

我們這些客戶也為丹增安全獲救而放下心中的石頭,離開羅布崎更讓我們鬆了一大口氣。塔斯克和卡西斯克都因環境不潔而染上急性腸病,基地營經理海倫也患上痛苦的高山頭疼,一直未好轉。而我在煙霧瀰漫的小屋度過二夜之後,咳嗽也加重了。

這是我們在村莊的第三個晚上,我決定搬進霍爾和葛倫前往基地營後空出來的戶外帳篷,逃避毒煙。哈里斯決定跟我一起搬。凌晨兩點他突然在我身邊坐起,不住呻吟,我被吵醒了,從睡袋裡問道,「嘿,哈里斯,你沒事吧?」

「我不知道。晚餐好像吃了什麼不太對勁的東西。」過一會哈里斯急急忙忙拉開拉鏈門,及時把頭和身子伸出帳外,吐了起來。吐完之後,他雙手雙膝著地屈跪好幾分鐘,身子半露在帳外,一動也不動,然後突然一躍而起,衝到幾公尺外,將褲子一把脫下,嘰哩咕嚕猛拉肚子。下半夜他一直待在外面的寒風中,把胃腸裡的東西拚命往外拉。

早上哈里斯虛弱脫水,抖得厲害。海倫建議他留在羅布崎村,等體力恢復再走,可是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腦袋埋在膝蓋間,苦著臉宣布,「我可不要在這個屎坑再過一夜。今天我跟你們一起到基地營。爬也要爬過去。」

早晨九點我們已打包上路。其他人輕快走上小徑,海倫和我留在後面陪哈里斯。他一步一步挪著走,非常吃力,還一再停下來,彎身按著雪杖,靜靜休息幾分鐘,才重拾精力掙扎前進。

頭幾里路在昆布冰河畔冰磧的亂岩堆上上下下,然後陡降到冰河上。煤渣、粗礫石、花崗石覆蓋著大部分冰面,但小徑偶爾會穿過一段段光禿禿的冰河——半透明、寒沁沁,像擦亮的黑瑪瑙閃閃發光。融化的雪水沿著數不清的地表和地下渠道洶湧下流,發出和諧得詭異的隆隆聲,響徹整道冰河。

下午我們來到「幽靈巷」,這是一列各自獨立的奇特冰峰,最大的一座高近三十公尺。尖峰經熾烈的陽光雕琢,發出放射性的藍綠色光芒,放眼望去,四周盡是這類像是從碎石地往外伸出的大鯊魚牙齒。海倫來過這一帶很多次,她宣布我們離目的地不遠了。

再走三公里多之後,冰河向東急轉,我們腳步沉重地走到一道長坡的頂部,眼前是一座五顏六色的尼龍圓頂小城。碎石亂布的冰面上點綴著三百多頂帳篷,住著十四支遠征隊的登山客和雪巴人。我們花了二十分鐘才在連綿的屯居地找到我們的院落。爬最後一道斜坡時,霍爾大步下來迎接。他咧嘴道,「歡迎到聖母峰基地營。」我手錶上的高度計指著五三六五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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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六星期,我們就要住在這個臨時村莊裡。村莊位在一座由高山絕壁構成的天然圓形劇場頂部,營地上方的峭壁就是垂掛的冰河,日夜都有巨大冰塊崩落。往東四百公尺處,昆布冰瀑夾在努子峭壁和聖母峰西麓之間,從一道窄窄的山溝流過一片亂糟糟的冰凍岩片。圓形劇場面向西南方,陽光很充足,沒有風的晴天下午,天氣暖得可以穿T恤舒舒服服坐在戶外。但太陽只要一落到基地營西邊標高七一六七公尺的圓椎形普莫里峰背後,氣溫馬上降到十幾度。夜裡我進帳休息,聽見冰河的傾軋聲和令人心驚的斷裂聲譜成的牧歌,提醒了我,我正躺在一條流動的冰河上。

十四個被雪巴人統稱為「隊員」或「大人」的西方人和十四個雪巴人住在冒險顧問隊營地,營地裡萬物豐足,跟周遭酷烈的環境形成驚人的對比。我們的餐廳帳很深,由帆布架成,裡面有一張大石桌、一套立體音響、一間圖書室,還有太陽能電燈,毗鄰的通訊帳裡有衛星電話和傳真機。廚工燒出一桶桶熱水,連上橡皮水管我們就有熱水澡可沖。每隔幾天就有犛牛運來新鮮的麵包和蔬果。瓊巴和他手下的小廚師譚弟遵循英國統治時代遠征軍立下的傳統,每天早晨都會把熱騰騰的雪巴茶端入客戶的帳篷,讓我們躺在睡袋裡喝。

我聽過日漸增多的隊伍把聖母峰變成垃圾堆的各種故事,商業遠征隊更被說成罪魁禍首。雖然一九七〇和八〇年代的基地營確實是個大垃圾堆,但最近幾年已變得相當乾淨,絕對是我離開南崎巴札以來所見最整潔的人類聚落。在淨化上,商業遠征隊居功厥偉。

嚮導年年帶客戶回聖母峰,此事跟他們休戚相關,跟只來一次的訪客不同。霍爾和波爾身為一九九〇年遠征隊的成員,發起一場為基地營清除五噸垃圾的活動。霍爾和幾名嚮導夥伴還著手跟加德滿都的政府部門合作擬定政策,鼓勵登山客淨山。一九九六年,遠征隊除了許可費,也奉令繳交四千美元的保證金,必須把事先定好的垃圾量帶回南崎巴札和加德滿都,才能領回這筆錢。即使是廁所裡的糞便,都得裝在桶子裡運走。

基地營忙亂如蟻丘。說起來霍爾的冒險顧問隊營地等於是整個基地營的管理中心,因為山上沒有人比霍爾更受敬重。每次碰到問題,包括跟雪巴人的勞務糾紛、緊急醫療、攀登策略的關鍵決定等,大家都會走一大段路到我們的餐廳帳來請教霍爾,而他也會慷慨把自己累積的智慧傳授給跟他搶客戶的對手,其中最有名的要數費雪。

費雪曾成功帶人爬上八千公尺級的高峰1,即一九九五年巴基斯坦境內喀喇崑崙山脈標高八〇四七公尺的布卡西斯克德峰。他也曾四度試攻聖母峰,且在一九九四年成功登頂,但不是以嚮導身分。一九九六年春天他首次以商業遠征隊領隊的身分造訪聖母峰。費雪跟霍爾一樣,隊上有八名客戶。他的營地有一面巨大的星巴客咖啡廣告旗掛在房子一般大小的花崗岩塊上,非常顯眼,從我們的營地只要順著冰河走五分鐘就到了。

注1:世界上共有十四座「八千公尺級的高峰」,也就是海拔八千公尺以上的山。雖然這名稱有點武斷,但山友對攀爬八千公尺級高峰通常特別敬重。第一位爬完十四座高峰的是一九八六年的梅斯納(義大利人),至二〇一三年則有三十一人完成。作者注.編注

以攀登世界最高峰為業的各色男女構成不對外開放的小圈圈。費雪和霍爾是事業對手,但同為高山兄弟會的顯赫成員,兩人的道路時有交錯,某種程度上都把對方當成朋友。一九八〇年代,兩人在俄國帕米爾高原相遇,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四年在聖母峰也曾結伴度過相當多的時間。他們計畫一九九六年各別帶客戶上聖母峰之後,立刻聯手試攻尼泊爾中部一座標高八一六五公尺2的艱險高山馬納斯魯峰。

注2:一般資料作二六七六〇呎,即八一五六公尺。作者注

一九九二年,費雪和霍爾在世界第二高的K2峰相遇,結下深厚的交情,那次霍爾跟他的隊友兼事業夥伴波爾試圖攻頂,費雪則跟名叫維斯特斯的美國頂尖登山客一起攀爬。狂風怒吼,費雪、維斯特斯和另一位美國人梅斯(Charlie Mace)由峰頂下山,遇見霍爾正勉力照顧接近昏迷的波爾,波爾罹患了高山症,不但有性命之危,也已無力走動。費雪、維斯特斯和梅斯冒著暴風雪,幫忙把波爾拖下雪崩沖捲的低坡,救了他一命。(一年後波爾在道拉吉里峰的山坡上死於類似的高山症。)

四十歲的費雪長得魁偉健壯,交遊廣闊,一頭金髮紮成馬尾,精力過人。他十四歲在美國紐澤西州巴斯金山脈無意間看到一個電視登山節目,深深著迷。第二年夏天他前往懷俄明州,登記選修國立戶外領導學校(NOLS)所開的「外展教育」3野外課程。高中一畢業他就遷往西部長住,季節性擔任NOLS學校教練,把登山列為人生的重心,義無反顧。

注3:外展教育Outward Bound是國際上一個非營利、獨立的戶外教育組織,一九四一年在英國威爾斯成立,透過在自然環境的冒險教育促進個人成長、鍛鍊人際技巧。編注

費雪十八歲在NOLS工作時愛上班上的學生琴。七年後兩人結婚定居西雅圖,有兩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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