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帕克丁

△標高2800公尺,1996年03月31日

在那些不想拖延時間的人眼中,我們每天健行到下午未免結束得太早了,但歇息前我們大抵已受不了炎熱和腳痛,再三問路過的每一位雪巴人,「離營地還有多遠?」我們很快就發現,他們的回答千篇一律:「大人,再走三公里就到了……」

傍晚一片安詳,煙霧高掛在寧靜的空中,暮色顯得很柔和。明天要紮營的山脊上燈光一明一滅,雲朵模糊了後天那條山隘的輪廓。興奮一再引誘我的思緒奔向西稜……

太陽下山後,寂寞也會降臨,但現在疑慮已大多排遣。此時我暗自覺得整個人生彷彿都被拋到身後。一旦到了山上,我知道(或相信)這種心情必會消失,轉而全心注意手邊的任務。但有時候我懷疑自己大老遠來這兒,會不會發覺我真心搜尋的,其實正是我拋下沒帶來的東西。

荷恩賓《聖母峰:西稜》

Thomas F. Homlsin,Everest:The West Ridge

□□□

從魯克拉開始,通往聖母峰的路徑向北穿過朦朧的杜德科西峽谷(Dudh Kosi)。杜德科西河冷冰冰佈滿巨石,夾著冰河融水洶湧翻騰。我們健行的第一天晚上在帕克丁過夜,小村子只有五、六間房子,擠在岸邊斜坡一塊突出的平地上。天黑時空氣凜冽如冬風,早晨我走上小徑,杜鵑葉上結了一層亮閃閃的霜。不過,聖母峰地區位在北緯二十八度,離熱帶不遠,等太陽高掛,陽光射入峽谷深處時,溫度便急劇升高。中午時分,我們過了一座高架在河流上空、搖搖晃晃的橋(這一天已是第四度過橋),汗珠沿著下巴滴落,我把衣服一件件脫下,只穿短褲和T恤。

過了橋,泥土小路偏離杜德科西河岸,蜿蜒爬上峽谷陡壁,一路穿過芳香的松樹叢。唐瑟古峰和康格魯山溝槽累累的巍巍冰峰劃破天際,垂直拔升達三千二百公尺。這是景緻壯闊的鄉間,地形比世界上任何風景都還要雄偉,但這兒不是荒野,幾百年前就已經不是了。

每一小片可耕地都被闢為梯田,種植大麥、苦蕎麥或馬鈴薯。山麓到處繫著一串串風馬旗,連最高的山隘都立有古老的舍利塔1和雕刻精美的瑪尼牆2。我由河邊往上走,一路上小徑都塞滿健行者、犛牛3車、紅袍喇嘛,以及彎腰駝背扛著重重薪柴、煤油和汽水的赤足雪巴人。

注1:舍利塔通常以石頭做成,放置聖物,又名浮屠、窣堵波(stupa)。作者注

注2:瑪尼石是刻上梵文符號的小扁石,代表藏傳佛教的咒語「唵嘛呢叭咪吽」,堆在小徑中間,構成矮矮長長的瑪尼牆。根據佛教禮儀,旅人永遠靠左經過瑪尼牆。作者注

注3:其實喜馬拉雅地區所見的「犛牛」(yaks)大抵是犛牛和家牛混種的「扁牛」(naks)。西方人分不出來,一概稱之為犛牛。作者注

從河流往上走九十分鐘,我登上一座寬橋,經過幾座以岩石為壁的犛牛畜欄,突然就置身南崎巴札的城區,雪巴人的社交及商業樞紐。南崎巴札海拔三四四四公尺,位在形狀像衛星電視碟形天線的巨型斜盆地,往上蔓延到陡峭的山麓半山腰。一百多座建築物搶眼地依偎在岩坡上,彼此以錯綜複雜的狹路和山徑相通。我在城鎮下緣找到「昆布小屋」,撥開權充前門的掛毯,發現隊友正圍著角落的一張桌子喝檸檬茶。

我走近後,霍爾把我介紹給遠征軍的第三位嚮導葛倫。葛倫是三十三歲的澳洲人,一頭紅髮,精瘦的體態有如馬拉松長跑健將。他是布里斯班的水管工人,只偶爾兼任嚮導。一九八七年他從標高八五八六公尺的干城章嘉峰下山,被迫露天過了一夜,結果雙足凍傷,只得動手術把腳趾頭全部切除。不過那次挫折並未遏止他的喜馬拉雅生涯,他繼續爬K2、洛子峰、卓奧友峰和阿瑪達布蘭峰,一九九三年更無氧爬上聖母峰。葛倫非常冷靜、謹慎,是令人愉快的夥伴,但很少說話,有人攀談他才回應,而且答得言簡意賅,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晚餐的談話由赫奇森、塔斯克及威瑟斯等三位醫生客戶主導,尤其是威瑟斯。遠征期間大抵重複這個模式。幸虧塔斯克和威瑟斯都狡黠風趣,讓大家笑得前仰後翻。不過威瑟斯習慣唱獨腳戲,以林包4式的苛刻嚴詞抨擊民主黨,那天晚上我一度犯了大錯,反駁他的評論,說提高最低工資似乎是英明且必要的政策。威瑟斯知識豐富,能言善辯,將我笨拙的主張駁得體無完膚,而我沒有能力反擊,只能雙手抱胸,閉嘴生悶氣。

注4:林包(Rush Limbaugh Ⅲ,1951—94)是美國作家、記者和電臺節目主持人,也是保守派的政治權威,著有《理當如此》、《看,我早就說嘛》等作品。譯注

他繼續用濕濕軟軟的德州東部腔細數社會福利制度的許多愚蠢錯誤,我站起來離開餐桌,免得進一步自取其辱。後來我重回餐廳,走向女老闆要一杯啤酒。她是嬌小、優雅的雪巴婦女,正接受一群美國健行者點餐。一名面頰紅潤的男子比手劃腳做出吃東西的動作,用響亮的洋涇濱英語宣布,「我們餓。要吃馬—鈴—薯。犛牛—堡。可口可樂。妳有?」

「你要不要看看菜單?」雪巴女子用清晰輕快帶加拿大腔的英語回話。「其實我們的東西很多。如果你有興趣,我想還有一些新烤的蘋果派可以當甜點。」

美國健行者意會不過來這位褐膚的高山女子正用一口漂亮的純正英語跟他對答,繼續口吐滑稽的洋涇濱英語:「菜—單。好,好。是的,是的,我們喜歡看菜—單。」

雪巴人在大多數外國人心目中有如謎團,外國人總愛隔著浪漫的紗幕來看他們。不熟悉喜馬拉雅地區人口學的人常以為尼泊爾人都是雪巴人,其實整個尼泊爾面積跟北卡羅萊納州一樣大,有五十多個種族,而在兩千萬居民中,雪巴族不超過兩萬人。雪巴人是山民,篤信佛教,祖先在四、五百年前由西藏南遷而來。尼泊爾東部的喜馬拉雅山區各地都有雪巴村莊,零零落落的,錫金和印度大吉嶺也可以找到相當大的雪巴聚落,不過雪巴家園的核心是昆布,在這裡有多條河谷流向聖母峰南坡,小小的區域崎嶇得驚人,完全沒有道路、汽車或任何一種帶輪子的交通工具。

又高又冷的峭壁山谷很難農耕,傳統的雪巴經濟以藏印貿易和放牧犛牛為主。一九二一年英國人首次遠征聖母峰,決定雇雪巴人當助手,雪巴文化因此轉變。

尼泊爾王國的邊境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不對外開放,首支聖母峰探勘隊和之後的八次遠征只得從北面經西藏入山,不經過昆布附近。不過那九次遠征是從大吉嶺前往西藏,很多雪巴人已移居大吉嶺,在當地的移民間素有勤奮、友善、聰明的美名。再者,大多數雪巴人世代居住在海拔約兩千七百公尺到四千兩百公尺之間的村莊,生理上很能適應高海拔的艱苦環境。蘇格蘭醫生凱拉斯常跟著雪巴人登山、旅行,在他的推薦下,一九二一年的聖母峰遠征隊僱用了一大群雪巴人當挑夫和營地助手,在那之後,所有遠征隊都一直遵行這個慣例,例外少之又少。

不論好壞,過去二十年來昆布的經濟和文化愈來愈離不開季節性的健行和登山人潮——每年有一萬五千人探訪這個地區。具備專業登山技巧、在山峰高處工作(尤其是登過聖母峰頂)的雪巴人,在社會中頗受尊崇。可惜雪巴人變成登山明星後死亡率也很高:一九二二年英國人第二次遠征,有七位雪巴人死於雪崩,此後命喪聖母峰的雪巴人更是多得不成比例:共有五十三人,占聖母峰死亡人數的三分之一以上。

一支典型的聖母峰遠征隊有十二到十八個工作機會,儘管危險,雪巴人仍趨之若鶩。最搶手的是六名登山雪巴的職位,必須具登山技巧,冒險兩個月可以賺一千四百到兩千五百美金,而在赤貧的尼泊爾,每人年平均收入不過一百六十美元,上述收入自然頗具吸引力。

為了應付日漸繁忙的西方登山和健行人潮,昆布地區冒出很多小木屋和茶館,但新建築在南崎巴札街市尤其明顯。通往南崎巴札的山路上,我碰到許許多多由低地森林往上走的挑夫,身上扛著五十公斤以上的新切木樑,這差事極端勞苦,一天收入大約三美元左右。

昆布的老訪客看到觀光熱潮來襲,昔日西方登山家心目中的塵世樂土和人間香格里拉不再,覺得好傷心。為了迎合漸增的柴火需求,整個山谷的樹木都被砍光。流連在卡龍姆5棋室的青少年可能穿牛仔褲和芝加哥公牛隊的T恤,反而不太可能穿傳統的古袍。傍晚時分,一家人通常圍著放影機觀賞阿諾史瓦辛格最新的電影。

注5:卡龍姆(carrom)是印度及尼泊爾的一種桌上棋戲,規則及方法很像撞球,比賽雙方輪流以手上的圓棋彈撞桌面中間的棋子,入洞最多者勝。編注

昆布文化的變革當然不全是好的,但我沒聽過多少雪巴人為此哀嘆。多虧有健行者、登山者帶來的強勢貨幣,以及他們支持的國際救難組織所頒發的補助金,當地才設立了學校和醫療診所,降低了嬰兒死亡率,蓋了橋,還給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