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探索靈魂的原鄉

在這裡,大自然雖然美麗,但同時也是野蠻可怕的。

我敬畏地看著腳下的土地,看看諸神究竟創造了些什麼,

看看祂們的傑作的形體、構造和材質。

這就是我們所認識的地球,從混沌和黑暗中孕育誕生。

這裡不是任何人的花園,而是尚未使用的地球;

它不是草地,不是牧場,不是林地,

不是草原,不是耕地,也不是荒原。它恆是地球清新自然的外表——

我們所謂的人類居所,由大自然所創造,人類可以任意使用。

但人類無法和它結合,它是根源,浩瀚而美麗

——並非我們曾經聽說的大地之母,也不容人類踐踏或埋骨

——不,它太熟悉,不容人類埋骨其間——這是命定之所。

在其間,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毋須對人類仁慈的力量,

這是偶像崇拜和迷信之地,

是比我們更親近岩石和野獸的人類親屬居住之地。

……試著想像進入博物館中觀賞無數特殊的事物,

和觀賞某顆星星的表面或其中的冷硬物質比較起來是什麼樣!

我敬畏我的身體,對這副限制我的皮囊是多麼陌生;

我不怕任何我身體可能害怕的幽靈鬼怪,因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但我害怕身體,面對它們令我不寒而慄。

究竟這個佔有我的天神是什麼?

談談神祕吧!想想我們在大自然中的生活——

每天會遇見的事物,每天接觸的事物:

岩石、樹木、拂面的風!實在的地球!真實的世界!常識!接觸!接觸!

我們究竟是誰?我們究竟何在?

——梭羅,<卡塔丁>

□□□

在克里斯放棄渡過泰克藍尼卡河的一年又一週後,我站在河對岸——東岸公路這邊,看著翻騰的河水。我也想要渡河,想親訪巴士,想看看克里斯死亡的地點,以便進一步了解這一切為什麼發生。

這是個又熱又濕的下午,覆蓋著阿拉斯加山區的冰河積雪迅速融化,河水水量暴增且混濁。如今水量看來比十二個月前克里斯拍照時低得多,但想試著涉水而過這條滾滾的仲夏洪流,依然是不可想像的事。水太深、太冷、太急,凝視著泰克藍尼卡河,我可以聽到如保齡球般大小的石塊碾過河床,被強勁的水流帶著滾向下游的聲音。我隨時有可能被捲離岸邊,掉進緊鄰的峽谷深處,峽谷把河谷限制為一湍急流,連續五哩毫無間斷。

然而我和克里斯不同的是,在我背包後面有張一比六三三六〇比例尺的地形圖(也就是圖上一吋代表實際地形一哩的地圖)。地圖十分詳盡,上面標示了在下游半哩處,就在峽谷的狹窄通路上,有美國地質研究所的測量站。我和克里斯不同的另一點,是我有三個同伴:阿拉斯加人羅曼.戴爾(Roman Dial)和丹.索利(Dan Solie),以及戴爾的加州友人安得魯.李斯克(Andrew Liske)。由史坦必德小徑連接河流的那頭,看不到測量站,不過在針樅和矮白樺間努力開路約二十分鐘之後,戴爾喊道:「我看見了!就在那邊!大概一百碼左右那裡!」

到測量站後,我們看到了一英寸厚的鋼纜橫跨峽谷,架設在河這邊十五呎高的塔和四百呎遠的對岸之間。鋼纜架設於一九七〇年,目的是記錄泰克藍尼卡河每一季的變化;水文學者藉著用滑輪懸吊在鋼纜上的鋁籃在河上往返,由籃中垂墜加重的鉛錘線,以測量河的深度。九年前測量站已因缺乏經費而撤離,當時鋁籃應該是用鏈條鎖在我們這端的塔上(公路這邊);但當我們爬上塔時,鋁籃卻不在那裡。我望著急流的河水,可以看到鋁籃就在峽谷遠方的岸邊——巴士那邊。

原來有些本地的獵人已經切斷鍊條,乘著籃子過河,並把它留在那一頭,以免外人輕易越過泰克藍尼卡河,踏上他們的地盤。克里斯一年前嘗試走出樹林時,鋁籃就在現在的位置,在他所在的峽谷那端,如果他早知道這件事,越過泰克藍尼卡河,抵達安全之所就易如反掌,但他沒有地形圖,根本不知道救援就在身邊。

克里斯高中越野賽跑隊的朋友霍洛維茲曾想過:「克里斯生錯了時代,他尋找的是如今社會所不能給予人的冒險和自由。」克里斯前來阿拉斯加,主要是希望在未知的蠻荒中流浪,在地圖上找到一塊空白之處。然而在一九九二年,地圖上已經沒有任何空白點——不但阿拉斯加沒有,任何地方都沒有。但克里斯卻依著自己特殊的邏輯,找出一個解決這種困境的好方法:他乾脆不用地圖。至少在他心中,這塊土地就是無名之地。

沒有好的地圖,克里斯不知道有一條鋼纜橫跨河上,因此他研究泰克藍尼卡河洶湧的急流後,下了錯誤的判斷,認為不可能達到東岸。他以為自己逃生之路已遭截斷,因此回到巴士之中——基於他對地形的陌生,這是合理的舉動。但他為什麼待在巴士裡,直到餓死為止?為什麼他不在八月水位較低較安全時,再次嘗試渡河?

我對這些問題感到困惑和苦惱,因此希望費爾班克斯一四二號公車生鏽的廢車廂,能夠給我一點線索。但要抵達巴士邊,我也得過河,而鋁籃卻依然在河的那一員。

我站在鋼纜東端支柱的塔上,用攀岩工具將自己繫在鋼纜上,雙手交替拉動,進行山友所謂的「提洛爾式橫渡」(Tyrolean traverse),開始把自己拉過河去。這個方法比我預期的困難得多,二十分鐘之後,我終於把自己拉到對岸,筋疲力竭,雙手幾乎舉不起來。喘過氣來後,我爬入寬兩呎、長四呎的長方形鋁籃中,解開鎖鍊,回到峽谷東方接我的同伴過河。

鋼纜在河中央下垂嚴重,因此當我由這端鬆開鍊條時,籃子就因它本身的重量迅速加速,沿著鋼纜愈滑愈快,朝最低點衝去,真是一趟驚險的過程。我以二、三十哩的時速越過急流前進,聽到自己的喉嚨中發出一陣不由自主的驚恐叫喊,直到明白自己並沒有危險,才又恢復鎮定。

我們四人都到達峽谷西邊之後,又花了三十分鐘砍伐樹林前進,好不容易才回到史坦必德小徑。我們之前走過的十哩小徑——從我們停車處到河水之間的路段,是路況不錯、標示清楚、且較常有人經過的路段,但接下來的十哩,狀況則完全不同。

因為很少人在春夏月份渡過泰克藍尼卡河,因此大部分的路徑都不明顯,而且灌木叢生。就在過河後,小徑向西南蜿蜒,向上通往湍急的溪床。由於海狸已經在溪上精心建造了堤壩網,因此小徑直接穿越三英畝左右的沉滯水域。海狸塘從不會超過及胸的高度,但水很冷,而且隨著我們在水裡向前移動,我們的腳也使河底的污物翻騰,發出陣陣腐爛泥沼的瘴氣臭味。

小徑越過最高的水塘,攀上山坡,重新和蜿蜒崎嶇的溪床會合,然後向上通往植物叢生的樹林。路並不是特別難走,但由兩旁逼近的十五呎高的赤楊糾結在一起,陰鬱而恐怖,教人透不過氣來。成群的蚊子在悶熱中飛舞,每隔幾分鐘,蚊子刺耳的叫聲就被遠處的雷聲蓋過,雷聲由堆積在地平線上的陰暗積雲發出,在松林中隆隆作響。

成叢的灌木在我的腳脛上留下了交錯的慯口,成堆的熊糞堆在小徑上,一度還可看見灰熊剛留下的痕跡——每一個腳印都是一般八號大靴印的一倍半大,令我十分緊張,因為我們都沒有槍。「喂,灰熊!」我向矮樹叢大喊,希望能避免不期而遇的情況:「喂,灰熊,我們只是經過,不要生氣!」

過去二十年來,我已經來過阿拉斯加二十來次——爬山、當木匠、捕鮭人、記者或者遊蕩。在這麼多次的遊歷中,我經常獨自在荒野,也喜歡這樣的經驗。其實,我本來打算獨自前來尋找巴士,當我朋友戴爾不請自來,還帶了兩名朋友時,的確令我不滿。然而,現在我卻很感激有他們的陪伴。在這個未開化、樹叢茂密的景色中,的確有某種令人焦慮不安的因素,感覺起來比其他地方更加邪惡,比我所知道更偏遠的地區——布魯克斯山脈苔原覆蓋的斜坡、亞歷山大群島如雲的森林、甚至狄納利斷層冰封且飽受風襲的高頂還要邪惡。我真高興自己不是獨自在這裡。

【是麋鹿而非馴鹿】

晚上九時,我們繞過小徑中的一個彎道,在一小塊空地邊緣看到了巴士。粉紅色的雜草叢長得比輪軸還高,阻塞了車輪框。費爾班克斯一四二號公車就停在白楊樹叢旁,位於小斷崖邊緣十碼處,亦即俯看蘇夏納河和小支流會合點的高地後方。這是個很迷人的環境,開闊而光線充足,很容易了解為什麼克里斯決定在這裡設營地。

我們在距巴士有段距離處停下來,靜靜地看著它,它的漆已經斑白剝落,有幾扇窗戶也已不見,數百支細骨頭散落在車旁的空地上,散布在數千支豪豬刺之間——這些是克里斯食用的小獵物的骨頭。在這個獵物墓園周邊,有一個大得多的骨架——那是他射下後悔恨交加的麋鹿(moose)殘骸。

在山繆和湯普森發現克里斯的屍體後不久,我曾向他們請教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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