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安的靈魂

直到試過了,

我們才知道心中有多少控制不了的慾望,

激勵自己越過冰河和急流,攀上危險的高峰;

讓理智盡可能地阻止我們吧。

——繆爾,《加州山嶽》(John Muir:The Mountains of California)

但你可注意到山姆二世看著你時抿起的嘴角?

那意味著:他並不希望你叫他山姆二世;

另外,它也意味著他左褲管裡有鋸短槍膛的獵槍,右褲管裡有打包鉤,

只要一有機會,他隨時可以用這些工具殺死你。

作父親的吃了一驚。在這樣的衝突中,他經常說的是:

「小兔崽子,你小時候還是我幫你換的尿片呢!」這話並不合適。

首先,它不正確(十片尿布中,有九片是媽媽換的);

其次,它立即提醒了山姆二世自己因何生氣。

他生氣是因為他那樣渺小,而你卻如此雄偉?

不,不是因為這個;

他生氣是因為他那樣柔弱無助時,而你卻孔武有力?

不,也不是因為這個;

他生氣是因為他是替代品,而你卻是真正的主體?

不,也並不完全如此;

他發怒是因為在他愛你的時候,你卻絲毫沒有察覺。

——巴撤美,《亡父》(The Dead Fa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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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魔鬼拇指山側面下來後,大雪和強風令我一連三天待在營中。時間過得很慢,為了要加速打發時間,我一枝接一枝地抽光了所有的香菸,然後閱讀,但連讀的東西也讀完時,我只好研究帳棚頂上的編織圖案。我一連躺著看了數小時,心中天人交戰:究竟該趁天氣一放晴,就趕快啟程前往海邊呢?還是該待在這裡,再嘗試攀登一次?

其實我在北麓的魯莽舉止已經讓自己感到緊張,根本不想再上一次拇指山;但又不願垂頭喪氣返回布爾德。我可以想見那些認為我一定會失敗的人,那種既想安慰我、又自鳴得意的神情。

暴風雪的第三天下午,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結凍的雪塊從背後碰撞著我、又冷又濕的尼龍布掠過我的臉,由睡袋深處飄出的臭味教人難以忍受。我摸索腳下亂七八糟的雜物,找出一個綠色的小包,裡面有個金屬罐,藏著我希望能當成勝利雪茄的東西。我本來想在登頂成功返程時享用,但恐怕我不會再嘗試登頂了。我把罐子裡的東西倒在菸葉紙上,捲成一管大麻,一口氣把它抽光。

但大麻只是讓帳棚顯得更狹窄、更悶、更難忍受,也讓我覺得非常饑餓。我決定煮一點燕麥,也許能改善情況。然而烹煮燕麥卻變得非常複雜:先得在暴風雨中收集一鍋雪,裝好炊具,點燃爐火,找出燕麥和糖,把昨天晚上的殘羹倒掉。我已經燃起爐子,融化積雪,卻突然聞到燒焦的味道,仔細檢查,爐子附近卻沒有任何跡象。我覺得很奇怪,正打算把這歸咎於大麻引起的幻覺,卻聽到背後有什麼東西嗶剝作響。

我趕快轉身,只見一袋垃圾——我剛才把點燃爐子的火柴丟進去——引起了小火災,於是我用手撲火,幾秒鐘之內火就熄了,但我卻眼睜睜地看著帳棚的內層化為灰燼;雖然帳棚內附的門簾逃過一劫,因此多少還可以遮點風雨,但現在帳棚裡的溫度還是驟降了華氏三十度。

我的左手掌也開始刺痛,檢視之後,才發現有粉紅色的燙傷傷痕。但最教我煩惱的,卻是帳棚根本不是我的;這個昂貴的避難所是向我父親借來的。在我出發前,它還是新的,標籤還在上面,父親很不情願借給我。我坐在那裡瞠目結舌了幾分鐘,望著原來美麗的帳棚,如今只剩燒焦毛髮的刺鼻臭味和融化的尼龍。我想,我總是不出老爸最差勁的期待。

【父與子的戰爭】

我父親路易斯是個反覆無常、極端複雜的人,急躁的個性下,其實隱藏著深切的不安;他一生中,從未在我面前承認過錯誤。但這就是我父親,是個業餘的山友,也是我爬山的啟蒙老師,他為我買了第一綑繩子和第一支冰斧,那時我才八歲,他帶我到喀斯開山攀登南姊妹峰,這是只有一萬呎的火山,離我們在奧勒岡州的家不遠。他從沒料到,有一天我竟會以登山為志。

路易斯是個仁慈慷慨的人,他以父親那種專制獨斷的方式深愛五名子女,但他的世界觀卻有一層殘酷的競爭色彩。他覺得,人生是一種競賽,他一再地讀波特(Stephen potter)的作品,而one—upmanship(勝人一籌)和gamesmanship(不擇手段克敵制勝術)這兩個辭就是波特發明的。他不覺得波特的作品諷世,反而覺得它是實用的計謀手冊。他雄心勃勃達到極點,而就像克里斯的父親一樣,他也把自己的期望全心投注到兒女身上。

我還沒上幼稚園,他就已經規劃好我在醫藥界的璀璨生涯;萬一做不到,法律界也差強人意。耶誕節和生日時,我收到的禮物是顯微鏡、化學工具組、大英百科全書。由小學到高中,我的兄弟姐妹和我受盡威嚇,每一種課程都表現優異、在科學展中要贏得獎牌、在舞會上要膺選皇后、在學生社團領袖選舉中要獲得勝利。我們學到,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獲准進入好學校,才能進入哈佛醫學院;而這是達到成功和快樂人生的唯一途徑。

我父親對這張藍圖的信心無可動搖,畢竟,這是他藉以成功的路。但我不是他的複製品,青少年時期,我了解了這點,於是先是逐漸地,然後劇烈地偏離他規劃的路徑。我的造反使得父親對我咆哮,我們家的窗戶因為他的最後通牒而震動不已。在我離開奧勒岡州柯瓦利斯,到沒有長春藤生長的遙遠大學就學之前,不是咬牙切齒地和父親說話,就是根本不和他說話。四年之後我畢業了,並沒有進哈佛或其他醫學院,反而成為木匠、熱愛登山的遊民,我們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更是增大了。

在很年輕的時候,我就擁有其他孩子沒有的自由和責任,我應該非常感激,但我沒有,反而覺得受這老傢伙的期待壓抑。他訓練我:未達勝利,就是失敗。身為他兒子,我把他的話奉為圭臬,從沒有質疑過,也因此,日後長久隱瞞的家庭祕密曝光,讓我發現這個只要求完美的神祇自己也不完美,甚至稱不上是神祇——我無法一笑置之,反而怒火中燒,知道他只不過是個凡人,而且是個討厭的人,這實在教我難以原諒。

發現這個事實二十年後,我覺得自己的憤怒已經消失,而且早已消失多年,它已經由悔恨的同情所取代,而這樣的情感應該算得上是愛。我終於了解我折磨父親、使他氣惱的程度,並不下於他折磨我、使我氣惱的程度。我了解從前的自己自私、剛愎、討人厭。他為我建了一座通往特權的橋,親手鋪上通往美好生活的支架,而我卻破壞它、粉碎它,作為報答。

但是這樣的領悟卻是在時間和不幸等因素影響之後才出現,那時令我父親自滿的生活已經開始在他的腳下崩潰。先是他的肌肉不聽使喚,罹患小兒麻痺三十年後,症狀神祕地再度出現。已經殘廢的肌肉更為萎縮、神經突然無法作用、失靈的腿不能移動。他由醫學期刊中得知這是一種被稱為「後小兒麻痺症候群」的併發症,疼痛,有時是劇痛,就像持續而尖銳的噪音一般,充滿了他的生活。

為了要讓身體不再虛弱下去,他竟大膽地嘗試以藥物治療自己。不論走到哪兒,他都隨身帶著人造皮製的手提包,裡面塞滿數十個橘色的塑膠藥瓶。每一、兩個小時,他就在醫藥包中摸索,瞇著眼睛看商標,再倒出成堆藥丸,不喝水就吞下,臉部扭曲。浴室的水槽裡擺滿了用過的注射器和空玻璃瓶,他的生活充滿了愈來愈多的類固醇、安非他命、興奮劑和止痛劑的處方箋,藥物也使得他從前令人敬畏的心智變得混亂。

他的行為愈來愈不理性,妄想症愈來愈嚴重,朋友全都被趕跑了;長久忍受這種折磨的母親,終於別無選擇地搬了出去。我父親跨越了瘋狂的界線,幾乎毀了自己的性命——而且還先確定我在場,才這麼做。

自殺未遂之後,他被送到波特蘭附近的精神病院。我去看他時,他的手腳都被綁在床邊欄桿上,語無倫次地咆哮,全身沾滿了糞便;他的眼神狂野,一會兒放出挑釁的光芒,一會兒又流露出無法理解的恐懼,眼珠深陷在眼窩裡,清楚地說明了他受折磨的心智狀態,教人心寒。當護士想為他換床單時,他猛烈踢打,反抗施於他的束縛,大聲詛咒他們、詛咒我、詛咒命運。他萬無一失的人生計畫,最後把他送來這裡,送到這個夢魘一般的場所,這個反諷並沒有為我帶來任何快樂,更完全超出他的理解。

【不願承認挫敗】

另一個他沒有察覺的諷刺是,他依自己的形象塑造我,最後還是成功了,這個老傢伙其實培養了我偉大而熱烈的雄心,只是它在預期外的領域開花結果。他永遠無法了解魔鬼拇指山其實和醫學院具有相同的意義,只是領域不同。

我猜想一定是這種遺傳的異常雄心,使我在首次攀登史代肯冰帽失敗、甚至連帳棚都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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