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年少輕狂

我體力充沛,卻有激動熱切的心,想追求更多、更真切的事物;

我的心總是不斷找尋真實,彷彿永無滿足之時……

你立刻可以知道我做的是什麼——登山。

——艾德華茲,《一名男子的來信》(John Menlove Edwards:Letter From a Man)

因為事隔久遠,我現在不太記得首次登山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

但記得獨自一邊攀爬一邊顫抖(我隱約記得自己曾獨自外出過夜),

接著沿樹木半掩的崎嶇山脊穩穩地向上攀爬,山上野獸出沒。

最後,我完全迷失在高空氣流和雲霧之中,

似乎越過了一條把泥土堆成的山丘和山嶽區隔開來的假想界限,

見識了地表的莊嚴與崇高。

把山峰和塵世區隔的,是這片處女地的莊嚴和壯麗。

你永遠無法熟悉這樣的景象,

一旦步入其間,你就進入忘我之境。

你認得路,但卻在裸露無路可走的岩石之間,

感到迷惘和震撼,彷彿它由空氣和雲凝結而成。

那座崎嶇、多霧的山峰,隱藏在雲端,

遠比噴火的火山口還要令人敬畏、令人驚奇。

——梭羅,《日記》(Henry David Thoreau:Jour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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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在寄給韋恩的最後一張明信片上寫道:「如果我在這次的冒險中喪生,而你將不會再聽到我的音訊,那麼,我想先告訴你:你是個好人。現在我要邁向曠野。」這次的冒險的確使克里斯喪生,他這個誇張而動人的聲明也因而引起了許多臆測,認為這個孩子一開始就有心自殺,當他走進樹林時,根本無意再走出來。然而,我卻不這麼想。

在我閱讀克里斯留下的少數文稿,並訪問他生命中最後幾年所交往的男女朋友後,我的猜測是:克里斯之死並非事先就計畫好的,而是個可怕的意外。但這個揣測,有部分也來自我個人的想法。

人們說我年輕時是個任性、一意孤行、魯莽而陰鬱的孩子,經常讓我父親失望。就像克里斯一樣,男性的權威人物激起我心中受抑制的憤怒,但同時卻又渴望取悅他們的錯綜複雜的情緒。如果有什麼吸引了我自由奔放的想像力,我就會以近乎癡迷的熱忱追求它。從十七歲至二十多歲之間,我所著迷的就是爬山。

我花了許多時間,想像自己攀登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遙遠山巒——朦朧的山頂,陡峭而險峻,除了少數幾名山友之外,全世界沒有任何人聽說過。其實這對我有些幫助,當我把眼光放在一個接一個的山峰,我才得以在後青春期的迷惘中,把持住自己的方向。登山事關緊要;危險使世界沐浴在鹵素光下,使得岩石區、橘黃色的地衣、雲朵的紋理……等等,全都鮮明而突出。生命以較高亢的音調進行,世界也因而有了真實感。

【攀爬魔鬼拇指山】

一九七七年,我坐在科羅拉多一家酒吧的高腳椅上沉思,不快樂地挑剔著自己本質上的缺陷時,突然想去爬一座名叫「魔鬼拇指」的山。古冰河將突出的閃長岩雕刻成壯麗雄偉的山峰,由北面看來特別壯觀:宏偉的北麓,從沒有人攀爬過,高聳入雲,由底部的冰河算起共六千呎高,是優勝美地喀普敦山的兩倍。我想由阿拉斯加向內地滑雪,越過三十哩的冰河,攀上這座壯麗的北嶺,而且,我決心獨自完成這項壯舉。

那時我二十三歲,比克里斯步入阿拉斯加的樹木時還小一歲,我的理智——果還稱得上理智的話,受到年輕任性的熱情所激發,也深受尼采、凱魯亞克(Jack Kerouac)和艾德華茲(John Menlove Edwards)等人的作品影響。艾德華茲是受盡折磨的作家,也是精神病學者,一九五八年以氰化物自殺之前,是英國當代出色的攀岩專家之一。艾德華茲將登山視為一種「輕度精神病」傾向,他並不是為運動而爬山,而是為了從束縛他生活的內在折磨中,尋找避難所。

當規劃拇指山攀登計畫時,我並未完全意識到攀登過程的困難程度將超乎我的想像,反而因為途中可能遭遇的困難而更加神往。

我的一本書中有張魔鬼拇指山的黑白照片,是由知名冰河學者梅納德.米勒(Maynard Miller)所拍攝的。在米勒的這張鳥瞰圖中,這座山看起來特別邪惡:岩石剝落形成龐大角鰭狀,黑暗而覆滿冰霜。對我而言,這張照片極具煽動性的誘惑力。我懷疑,在那刀刃般的山脊上保持平衡,一邊憂慮著遠處聚集的暴風雨雲層,一邊頂著強風和酷寒前進,同時顧慮著另一面的陡坡,會是什麼滋味?有人能夠按捺住恐懼,直到攀上頂峰,再凱旋歸來嗎?

而如果我能夠成功……,我不敢讓自己想像這樣的結果,以免招來噩運。但我從不懷疑,攀上魔鬼拇指山一定能改變我的生命,怎麼可能不會呢?

當時我的工作是打零工的木匠,在布爾德建造公寓,時薪三.五美元。一天下午,在駝著背釘了九小時釘子後,我告訴老闆我要辭職:「不,我不要再等幾週,我現在就要辭職。」我花了幾個鐘頭由骯髒的拖車中收拾了工具和私人物品,然後爬上我的車,往阿拉斯加出發。我很驚訝原來離開的舉動這麼容易,而且感覺多麼舒服。世界突然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可能。

魔鬼拇指山位於阿拉斯加和英屬哥倫比亞交界,在彼德茲堡之東。彼德茲堡是一個漁村,對外交通得靠海運或空運,有定期班機飛往當地,但我所有的財產只有一輛一九六〇年分的龐帝克和兩百美元現金,連單程機票都買不起,因此我駕車到華盛頓州吉格港,丟下車子,設法搭上一艘朝北駛的鮭魚拖網漁船。

「海上皇后號」是一艘堅固、有效率的工作船,用阿拉斯加黃西洋杉厚板製成,配備有長索和袋網。我以勞力交換向北航的行程,按時上舵前輪班——每十二小時值四小時的班,並且協助他們收拾眾多的捕魚工具。沿內灣水道行駛的緩慢航程在如紗如霧的期待幻想中展開,受到一股我無法控制、無從理解的力量驅使,我已經上了路。

船聲隆隆,朝著喬治亞海峽往北駛,陽光映在水面上,閃閃發亮。斜坡由水邊陡峭升起,上面長滿幽暗的鐵杉、西洋杉和有刺灌木。海鷗在頭上盤旋,我們的船在馬爾肯島外海遇到了七隻殺人鯨,牠們的背鰭有些和人一般高,劃過如鏡的水面,距船舷欄桿只有一步之遙。

出海的第二夜,在黎明前兩小時,我正在艦橋上駕駛,見到一隻黑尾鰭的頭在聚光燈刺目的強光中浮現。當時牠正在費茲修灣中央,由加拿大岸邊穿過寒冷黑暗的海水,游出了一哩餘遠。牠的眼睛在炫目的燈光下發出紅光,看起來筋疲力盡且因恐懼而發狂。我把舵向右轉,船滑過牠身旁,牠在船後上下浮沉了兩次後,消失在黑暗中。

內灣水道大半是狹窄如峽灣般的水道,但當我們經過登德斯島時,景觀豁然開朗。西邊是無垠的海洋,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水域,船隻隨著十二呎西向的大浪顛簸搖晃,浪頭打在船舷上。沿右舷向船首望去,遠處浮現了一群崎嶇但低矮的山峰,看到這幅景象,不禁使我的脈搏加快,這些山巒預告了我期待的目標:我們抵達了阿拉斯加。

離開吉格港五天之後,「海上皇后號」停泊在彼德茲堡,補充燃料和水。我躍過船舷上緣,揹起沉重的背包,在雨中走下碼頭。我茫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因此坐在背包上,在城中圖書館簷下躲雨。

依阿拉斯加的標準來看,彼德茲堡是個一絲不苟的小鎮。一名高大活潑的婦女走到我身邊搭訕,她叫凱.桑德桕恩(Kai Sandbum),誠懇愉快,個性外向,和她談話輕鬆自在。我向她坦承我的登山計畫,她並沒有譏諷我,也沒有露出驚奇的樣子,教我鬆了一口氣。她只告訴我:「天氣好的時候,你可以由鎮上看到拇指山,很漂亮,就在那裡,佛萊德瑞克灣對面。」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東方有一堆低矮的雲層。

凱邀我到她家晚飯,後來我在她家地板上打開睡袋借宿。她入睡後很久,我還在鄰室輾轉反側,聆聽著她平穩的呼吸聲。多少個月來,我一直說服自己並不在乎生命中缺乏親密關係、缺乏真正的人際關係,但因這名女性的陪伴而使我感受到的快樂——她的笑聲、她無意中碰觸我臂膀的手,揭露了我的自我欺騙,使我空虛而心痛。

【史代肯冰帽】

彼德茲堡位於島上;魔鬼拇指山位於大陸,矗立於冰雪覆蓋的白頂史代肯冰帽上。龐大如迷宮的冰帽像層殼一樣覆蓋於邊界山脈的山脊上,由此伸出無數狹長的藍色冰河海岬,在經年累月的重壓下,緩緩伸入海中。想要到山腳下,我得找人載我越過二十五哩的海水,然後再由其中的一條貝爾德冰河向上滑三十哩,我很肯定,這個冰谷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類的足跡。

我搭上幾名植樹工人的便車前往湯瑪斯灣頭。他們讓我在碎石灘上上岸,覆滿碎石的寬廣冰河盡頭就在一哩之外。半小時後,我爬上它冰封的突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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