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朝聖的旅客

畢竟,有創意的天才投身於病態的困境可能是種壞習慣,

這麼做雖然能夠獲得極佳的洞察力,

但對無法把心靈傷害化為有意義的藝術或思想的人,

卻不是永久生活之計。

——羅斯札克,《追尋奇蹟》

(Theodore Roszak:In Search of the Miraculous)

在美國,我們一向相信捨棄一切、回歸自然,就能得到自由:

帶著你的創傷到曠野療傷、轉變心情、休養等等。

就像海明威的作品中所描述的,

如果你的傷不太嚴重,這樣做的確就能生效。

然而,這裡不是密西根,也不是福克納描述的密西西比森林。

這裡是阿拉斯加。

——賀格蘭,《沿黑河上行》

(Edward Hoagland:Up the Black to Chalkyits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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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死在阿拉斯加,其撲朔迷離的死因經新聞媒體報導後,許多人認定這孩子必定是有什麼事煩心。《戶外》雜誌上關於克里斯的那篇文章引來不少迴響,其中有許多信件對克里斯大加撻伐,還有我。因為身為那篇文章作者的我,竟然公然讚美人們視為愚蠢無謂的死亡。

這些持反對意見的郵件大多是阿拉斯基人寄來的。住在史坦必德小徑前端小村落希利的一位居民寫道:「在我看來,亞歷克斯是個瘋子。作者描述的是一個人放棄一小筆財富、拋開親愛的家人,放棄自己的車子、手錶和地圖,把最後一點錢燒光,然後步入希利以西的曠野之中。」

「我個人看不出克里斯的生活型態或曠野主義有什麼積極正面的意義,」另一名讀者來信指責:「刻意以簡陋的裝備進入曠野,經歷瀕死的體驗,並不會讓你成為比較好的人,只會讓你成為好狗運的倖存者。」

一名讀者質疑:「為什麼打算『在荒野中住幾個月』的人,竟會忘記童子軍的第一信條:準備妥善?為什麼會有子女造成他的父母和家庭這樣永久而深沉的痛苦?」

「克拉庫爾如果覺得『亞歷山大,超級遊民』不是瘋子,那麼他自己就是瘋子。」來自阿拉斯加北極鎮的來信這麼主張:「克里斯太過分了,因此在阿拉斯加碰了壁。」

最尖刻的批評來自一封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的信,寄自北極圈北部喀布克河畔的小村落安布勒。來信者是一名白人作家和教師,來自華府,名叫尼克.詹斯(Nick Jans)。他說明寫信時已經凌晨一點,又喝了幾杯老酒,因此寫起來洋洋灑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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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十五年來,我在曠野見過幾個像克里斯這樣的人。故事都一樣:充滿理想、精力充沛的一個年輕人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曠野,最後惹上麻煩。克里斯一點也不特別;很多這樣的人在本州遊蕩,故事都成陳腔濫調了。唯一不同的是克里斯的結局是死亡,而他的蠢行卻由媒體大加報導……傑克倫敦在<生火>故事裡並沒有錯;克里斯終究只不過是傑克倫敦書中主人翁在二十世紀的拙劣模仿者而已。他凍死是因為他不顧勸告,過於自傲……

讓他致死的無知,其實只要地質學會的四分儀和一本童子軍手冊,就可以避免。雖然我同情他的父母,但卻並不憐憫他。……這樣任性的無知……也就是不尊重大地,和艾克森石油的維德茲油輪(Exxon Valdez,在阿拉斯加近海漏油,是美國最嚴重的油輪漏油事件)一樣的傲慢——另一個準備不足、過度自負的人因缺乏應有的謙遜,在大自然裡莽莽撞撞、焦慮不安。這兩個例子只有程度上的不同。

克里斯做作禁慾主義和假借文學名義的姿態,加重而非減少了所犯的錯誤……克里斯的明信片、筆記和日記……讀來就像中上程度、卻裝模作樣的高中學生寫的——或者,是不是我忽略了什麼?」

阿拉斯加知識份子對這個故事的看法是,克里斯只是另一個不切實際、準備不周、缺乏經驗的青年,他來到曠野,希望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卻只找到蚊群和孤寂的死亡。過去這些年來,也有數十名邊緣人步入阿拉斯加曠野,卻再也不見蹤影。有些人則深深植入阿拉斯加人共同的記憶裡。

例如,有一名反文化的理想主義者,他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穿過塔納納村,宣稱終其餘生要「和大自然互通聲息」。隆冬時分,一名田野生物學家在近托弗地的空屋內,發現了他所有的家當——兩支來福槍、露營裝備、一本寫滿關於真和美和深奧生態理論等等毫無條理的胡言亂語,屋內滿是雪堆,但這名年輕人卻杳無蹤跡。

幾年後,有一名越戰老兵在卻克宜茲克東部的黑河建了一座小木屋,以便「遠離人群」。到了二月,他因糧食吃光而餓死,而他顯然沒有企圖自救,因為在下游三哩處就有一座小木屋,裡面貯滿了肉類。記者賀格蘭寫到他的死亡時指出,阿拉斯加「可不是尋求隱居經驗或愛好寧靜風格的好地方。」

【嬉皮灣市長】

還有一九八一年我在威廉王子灣岸碰到的任性天才。當時我在阿拉斯加柯多瓦外的林中露營,打算在拖網漁船上找個水手的工作,但卻徒勞無功。我在那裡等待機會,一直到漁獵部宣布第一個商業捕鮭季開始。一天雨天下午,我在城裡和一名邋遢而浮躁、四十歲左右的人不期而遇。他留著雜亂的鬍子,髮長及肩,用一條骯髒的尼龍頭帶紮起。他快步走向我,因為肩上扛著六呎長的木頭而拱著背。

我向他打招呼,他含糊地回答,然後我們停下來在毛毛雨中聊了一下。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扛一根浸濕的木頭進入林間,這兒已經有很多木頭了。我們誠懇地互相問候,接著就分道揚鑣。

由那場簡短的對話,我推斷他就是本地人稱為「嬉皮灣市長」的知名怪人——嬉皮灣(Hippie Cove)是城北海岸沿線彎曲的部分,吸引了許多長髮的旅人,「市長」在附近住了多年。嬉皮灣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像我一樣,夏天才來柯多瓦,希望能找到高薪的捕魚工作,如果不成,至少可以在鮭魚罐工廠找到工作。但市長卻與我們不同。

他的真名是吉恩.羅塞里尼(Gene Rosellini),是富裕的西雅圖餐飲業者維克多.羅塞里尼(Victor Rosellini)最年長的繼子,也是一九五七至一九六五年頗受愛戴的華盛頓州長亞伯特.羅塞里尼(Albert Rosellini)的堂兄弟。吉恩年輕時是運動健將,也是聰穎的學生,他愛讀書,練瑜伽,也是武術專家。在高中和大學時代,他的平均成績是完美的滿分,也曾先後在華盛頓大學和西雅圖大學埋頭苦讀人類學、史學、哲學和語言學,累積了數百個學分,卻沒有取得學位,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他認為追求知識本身就是有價值的目標,不需要外在的認可。

不久,吉恩離開學術環境,離開西雅圖,沿北方海岸經過英屬哥倫比亞和阿拉斯加,在一九七七年抵達柯多瓦。在城邊的森林間,他決定終其一生專注於偉大的人類學實驗。

抵達柯多瓦十年後,他告訴《安克拉治日報》的記者黛博拉.麥可金妮(Debra Mckinney)說:「我想知道,人類有沒有可能不靠現代科技而生存。」他懷疑,人類是否能夠回到長毛象和劍齒虎出沒的時代,像老祖宗那樣的生活,抑或我們已脫離我們的根源太遠,因而沒有火藥、鋼鐵和其他文明產物,就無法生存。吉恩以他一向注重細節的頑固天性,摒棄了生活中所有的工具,只留下自己用雙手以自然材質製作的原始工具。

「他相信人類已經變為退化的生物,」麥可金妮解釋說:「他的目標就是要回歸自然的狀態。他永遠以不同的時代來做實驗——羅馬時代、鐵器時代、銅器時代。到最後,他的生活形態有新石器時代的成分。」

他以植物根部、漿果、海藻維生,用矛和陷阱獵捕野獸野禽,衣衫襤褸,忍受嚴冬,對於這種艱苦的生活,似乎樂在其中。他位於嬉皮灣上的房子是沒有窗的茅舍,是他親手蓋的,不用鋸子、也不用斧頭。麥可金妮說:「他可以花幾天時間用尖石頭磨穿木頭。」

彷彿自訂的規律生活還不夠嚴苛似的,吉恩在不為食物忙碌的時候,還強迫自己運動。他整天做柔軟體操、舉重、跑步,背上經常背著一袋石頭。一年夏天,他平均每天步行十八哩。

吉恩的「實驗」延續了十年以上,但最後他覺得促使自己這麼做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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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認為,人是可能回到石器時代的,成年之後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針對這個目標安排調整自己。最後這十年,我可以說自己真切體驗石器時代人類的身體、心理和情感情境。但最後還是得面對現實。我現在知道人類不可能離開大地而活。」

吉恩似乎很平靜地接受他的假設失敗。四十九歲的他,很高興地宣布要「重新訂定」目標,然後他打算「背著行囊,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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