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人之愛

依隨自己良知的人絕不會誤入歧途。

雖然不食肉的結果是體力衰弱,

但恐怕沒有人會因而遺憾,因為這是和更高原則一致的生活。

如果你能以喜悅迎接日夜,生命散發出花朵和芳香藥草般的芬芳,

更豁達,更璀璨,更不朽,那麼你就是成功的;

整個大自然都向你慶賀,而你也有理由隨時祝福自己。

最偉大的收穫和價值很少受人讚賞,

我們輕易地懷疑它是否存在,也很快地遺忘它;

它是至高的實體……

我日常生活中的真正收獲,

就如晨昏的色彩一樣難以捉摸、無從描繪。

它就像捕捉到的一點點星辰,是我掌中的一片彩虹。

——梭羅,《湖濱散記》(Henry David Thoreau:Walden)

——克里斯遺體附近發現的書本畫線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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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一月四日,我接到一封不尋常的來信,顫抖、老式的筆跡,顯示寫這封信的是個老人。信的開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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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啟者,

我想要一份刊登年輕人(亞歷克斯.麥克肯多斯)在阿拉斯加死亡文章的雜誌。我要寫信給調查這件事情的作者。一九九二年三月……我由加州沙爾頓市駕車送他到大強克遜郡,在那裡放他下來,讓他搭便車到南達科他州。他說他會和我保持聯繫。我最後得到他的訊息是在一九九二年四月第一個星期,我收到他的一封信。我們在旅途上拍了照片,我用攝錄影機,而亞歷克斯則用相機。

如果你有該期雜誌,請把雜誌和帳單寄給我……

我知道他受了傷,不過我想知道他怎麼受傷的,因為他背包裡總是帶了足夠的白米,而且他也有極區所需的衣物和不少錢。

隆納德.A.法蘭茲(Ronald A. Franz,應本人要求,此為假名)敬上

附註:在我更進一步了解他的死之前,請不要把上述一切告訴別人,因為他不是一般的旅人,請相信我。」

隆納德索取的是一九九三年一月的《戶外》雜誌,其封面故事報導了克里斯.麥克肯多斯的死亡。他的信寄到《戶外》雜誌在芝加哥的辦公室,因為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於是信件被轉來給我。

在克里斯的「逃避」之旅過程中,很多人都對他印象深刻,儘管其中許多人只和他共處幾天,最多一、兩週而已。然而和這孩子相處期間,受到最深震撼的卻是隆納德,他們倆的軌道交會時,是在一九九二年一月,當時隆納德八十歲了。

在沙爾頓市郵局向珍道別之後,克里斯走向沙漠,在安薩沙漠州立公園邊緣的蒺藜(creosote)灌木叢中紮營。正東方就是沙爾頓海,是個寧靜的小淡水湖,湖面比海平面低兩百多呎,是因為一九〇五年工程處理不當而造成的:在科羅拉多河挖了一條運河支流,以灌溉帝王谷的肥沃農田後不久,一連串的大洪水導致河水沖出河岸,形成新運河,不停地湧入帝王谷運河。兩年多來,運河因而意外地幾乎將所有的河水吸納導入沙爾頓低地。從前乾涸的低地底層遭河水覆蓋,淹沒了農莊和居留區,最後使四百平方哩的沙漠淹沒於水裡,形成了內陸湖。

沙爾頓海西岸就在豪華轎車出入、入場限制嚴格的網球俱樂部,以及綠草如茵的棕櫚泉高爾夫球場五十哩處。這裡一度是房地產投機的目標,規劃了豪華的度假場所,畫了一塊又一塊的地皮,然而這些開發並未成真。如今,這些地皮還是空在那裡,逐漸被沙漠掩蓋。風滾草(tumbleweed)沿著沙爾頓市寬廣而荒蕪的大道生長,道旁豎立的「待售」牌子被陽光曬得褪了色,無人居住的房屋油漆也剝落了。沙爾頓海房地產開發公司窗口的告示寫著「休業」。只有風的呼嘯聲劃破了鬼域般的寧靜。

自湖畔開始,地面和緩地升起,接著突然形成乾涸、幻景般的不毛之地。不毛之地以下的斜坡是一塊空曠的野地,兩岸陡峭的小溪穿過其間。在這裡,在太陽曝曬的低地上,散布著仙人掌、槐藍屬植物和十二呎高墨西哥刺木枝幹,克里斯在蒺藜灌木的樹枝上掛上防雨布,睡在下面的沙地上。

當他需要補給品時,就搭便車或步行四哩路到城裡去,在既是市場、又是酒鋪、還兼郵局的店裡買米,並在塑膠水罐裝滿水。這是一間灰褐色的灰泥建築物,可以說是大沙爾頓市的文化聯絡站。一月中的某個週四,克里斯裝滿水罐,走回斜坡的途中,一名叫隆納德的老人載他一程。

【萍水相逢】

「你的營地在哪裡?」隆納德問道。

「就在『我的老天溫泉』後面。」克里斯答道。

「我在這裡住了六年,從來沒聽說過這地方,告訴我怎麼走。」

他們沿著波瑞格—沙爾頓河道開了幾分鐘,克里斯告訴他左轉進入沙漠中,沿著崎嶇的越野車軌跡,駛向狹窄的乾河床。約一哩之後,他們抵達奇特的營區,兩百多人聚居在那裡,在車外過冬。這個邊緣地帶的社區,呈現後啟示(postapoc—alypse)美國的情景,有些家庭靠廉價的帳棚拖車遮風避雨;年華老去的嬉皮待在色彩鮮豔的休旅車裡;一個像查爾斯.梅遜(Charles Mason)的人睡在自艾森豪入主白宮以來,還沒有改作他用、鏽跡斑斑的史塔貝克車(Studebaker)中;許多人一絲不掛到處走動。在營地中心,由地熱水井打出來的水,流到兩個熱氣騰騰的淺池中,池畔石頭成列,有棕櫚樹遮蔭。這就是「我的老天溫泉」。

然而,克里斯並不住在泉水旁;他獨自一人在離此半哩的斜坡紮營。隆納德送他繼續前行,在那裡和他閒聊了一會兒才回到城裡。他獨自住在城內,管理一棟搖搖欲墜的公寓樓房,以換取免費的住宿。

隆納德是虔誠的基督徒,成年後大部分時間都在軍旅中,駐紮在上海和琉球。一九五七年除夕,他還派駐在海外時,他的妻子和獨子被醉鬼駕車撞死。隆納德的兒子原本在次年六月就要由醫學院畢業。這次的打擊使得隆納德開始酗酒。

六個月後,他設法振作精神,戒了酒,克服了沮喪,但卻一直沒有真正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在意外發生後的日子裡,為了安慰自己的孤單,他開始非正式地收養貧窮的琉球小孩,前後總共收養了十四個,並為其中最年長的那個支付到費城讀醫學院的費用,同時提供另一個到日本學醫的學費。

隆納德遇到克里斯時,他長久潛伏的父愛本能又重新燃起。他無法忘懷這個年輕人。這名男孩拒絕說出自己的姓,只說他名叫亞歷克斯,來自西維吉尼亞;他和善有禮、打扮整潔。

「他看起來非常聰明,」隆納德的英語夾著外國腔,似乎摻著蘇格蘭、賓州德語和卡羅萊納州拉長的音調:「我覺得他是個好孩子,不能和那些天體人士、酒鬼和吸毒的人一起在溫泉廝混。」那個週日,隆納德上過教堂之後,決心要和亞歷克斯談談他的生活方式,總該有人說服他上學、去找個工作,讓他的生命有意義。

他回到克里斯的營地,開始進行生活改造的訓話,不過克里斯突然打斷了他:「聽著,先生,」他大聲地說:「你不必擔心我,我受過大學教育,並不是貧民,我這麼過日子完全出於自願。」雖然他這番回答十分尖銳,但後來卻為隆納德所感,兩人長談了一番。黃昏來臨之前,他們倆已經開著卡車到棕櫚泉,在一家不錯的餐廳進餐;之後又搭電車來到聖哈辛多山頂,克里斯在山腳下挖出一條墨西哥披肩,以及他一年前埋在此地的家當。

【情若祖孫】

接下來幾週,克里斯和隆納德共度了許多時光。年輕人按時搭便車往沙爾頓市,到隆納德的公寓洗衣烤肉。他表示他在這裡只是暫時停留,等到春天他就要前往阿拉斯加,開始「最後的探險」。他甚至反過來向祖父輩的隆納德說教,批評他定居生活的缺點,敦促這位八十歲的老人賣掉大部分的財產,搬出公寓,四處旅行。隆納德輕描淡寫地應付這些長篇大論,卻很喜歡他的陪伴。

隆納德是小有成就的皮革工匠,他教克里斯皮藝的祕訣。克里斯的第一件皮藝作品是壓花皮帶,他在上面把他的漫遊經歷以圖畫方式做成記錄:皮帶左端刻了「亞歷克斯」的字樣,接著是C.J.M.(克里斯多福.強森.麥克肯多斯)的縮寫,上面畫著骷髏頭和兩個股骨交叉的圖形;在牛皮帶的另一端可以看到兩線道的馬路、「禁止迴轉」的標誌、暴風雨引起洪水暴發並困住車輛、搭便車者豎起大拇指的手勢、老鷹、內華達山、太平洋岸騰躍的鮭魚、從奧勒岡州到華盛頓的太平洋沿岸公路、洛磯山、蒙大拿州的麥田、南達科他州的響尾蛇、韋恩在迦太基的房屋、科羅拉多河、加利福尼亞灣的狂風、獨木舟擱淺在帳棚旁、拉斯維加斯、「T.C.D.」的縮寫、莫洛灣、艾斯托利亞,最後,在皮帶扣的一端,是N這個字母(應該是代表北方)。這條皮帶技巧高明,充滿創意,就像克里斯所留下來的其他物品一樣,教人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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