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嶄新的生活

主宰勃克的原始野獸力量強大,

在艱苦的拓荒生活中,它不斷地增長。

但這是祕密增長,

而新生的聰敏使他泰然自若,應付裕如。

——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Jack London:The Call of the Wild)

全部的人都向主宰的原始野獸歡呼!

也向亞哈船長(梅爾維爾《白鯨記》的主人翁)歡呼!

亞歷山大超級遊民

——史坦必德小徑廢棄巴士上發現的刻字

□□□

克里斯的相機壞了,無法照相,於是他也不再寫日記,一直到第二年他去阿拉斯加為止。因此,一九九一年五月他離開拉斯維加斯之後到了哪些地方,大多不為人知。

由克里斯寄給珍的信,我們知道他七、八月在奧勒岡州沿岸,可能在艾斯托利亞附近,他抱怨當地的「霧和雨教人難以忍受」。九月間,他搭便車沿著一〇一號公路進入加州,接著又朝東再次進入沙漠。十月初,他抵達亞利桑納州牛頭市。

牛頭市是個不像城市的城市。這個城沒有明顯的市中心,彷彿由許多小社區和長長的林蔭道路隨意組合而成,綠蔭道路沿著科羅拉多河蜿蜒八、九哩,河的對岸則是內華達州拉夫林市高聳的旅館和賭場。牛頭市較易辨識的特徵是莫哈維谷公路,這是條四線道的柏油路,沿線有加油站、速食連鎖店、按摩治療師、錄影帶店、修車廠和供旅客投宿的旅館。

表面上,身為梭羅和托爾斯泰的信徒,對蔚為美國主流的中產階級生活輕蔑不已的克里斯,應該不會喜歡牛頭市;但他卻愛上了牛頭市,也許是因為他受出現在這個城市中的拖車營地、露營場地和自助洗衣店的無產階級吸引;也或許是因為他愛上圍繞這個城市的純沙漠景象。

【暫停漂泊】

無論如何,克里斯抵達牛頭市後,逗留了兩個多月——也許是自離開亞特蘭大到前往阿拉斯加、搬進史坦必德小徑廢棄巴士之前,他在同一個地點停留最長的一段時間了。在十月間寄給韋恩的卡片上,他提到牛頭市:「這是個過冬的好地方,我可能終於要放棄流浪生活,安定下來,永遠地。我會看看春天來臨時的情況如何,因為那是我最容易腳癢的時候。」

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找到一份全職工作,在大街上的麥當勞煎漢堡,騎腳踏車上下班。從表面來看,他過著相當符合常軌的生活,甚至還到當地銀行開了個存款戶頭。

奇怪的是,克里斯去麥當勞求職的時候,是以克里斯.麥克肯多斯,而非亞歷山大的身分前往應徵,同時,他也把自己真正的社會安全保險號碼告訴僱主,這相當不尋常,因為可能會洩漏他一直掩藏的身分,讓他的父母知道他的行蹤——雖然後來證明這次的疏忽並無任何影響,因為華特和比莉雇的私人偵探一直沒有找到這個破綻。

克里斯離開他揮汗煎漢堡的牛頭市兩年之後,麥當勞的同事對他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了。「我唯一記得的是有關襪子的事,」愛說話的胖副理喬治.戴雷桑(George Dreeszen)說,「他總是穿鞋不穿襪,他說他受不了穿襪子。但麥當勞規定,所有員工必須穿著適當的鞋襪。他願意遵守規定,但等他一下班,啪!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襪子脫下來,絕對是第一件事。我猜這就像是一種宣言,讓我們知道我們並不能掌握他。但他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好員工,真的值得信賴。」

第二位副理羅莉.莎莎(Lori Zarza)則對克里斯有不同的印象。「坦白說,我很驚訝我們竟會僱用他。他負責在後場煎煮食物;他會做這份工作,但速度總是非常慢,甚至在最忙碌的午餐時間,不論你怎麼催他都沒有用。顧客在櫃檯前排成長龍,他卻不明白為什麼我老找他麻煩。他就是沒辦法溝通,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不過,他可以信賴。他每天都上班,因此沒人敢炒他魷魚。我們每小時只付四點二五美元,而河對面賭場給人的起薪是六點二五美元,所以我們很難留得住人。

「我覺得他下班後不會和其他同事做點消遣或做什麼。他談話時,主題總是繞著樹木、大自然等這些奇怪的東西。我們都覺得他腦子裡少了幾根筋。」

「克里斯最後辭職時,」莎莎承認:「可能是因為我。他原本是流浪漢,來工作時全身臭兮兮的,像他這樣的味道根本不符合麥當勞的標準,因此最後他們派我去告訴他要多洗澡。自從我說了他之後,我們之間就有些嫌隙,而當其他員工好意地問他需不需要肥皂什麼的,你可以看得他大為生氣,只是他從未直接把它表現出來。三週後,他絕塵而去,辭職不幹了。」

克里斯原本想要掩飾他是個隨身只有背包的流浪漢,他告訴同事,他就住在河對岸的拉夫林。每次下班後他們要順路送他回家,他都找藉口婉謝了。其實克里斯在牛頭市的頭幾週,是在城市邊緣的沙漠裡露營;後來則佔用了一個無人的拖車房屋。在寫給珍的信上,他解釋了為何這樣安排:

□□□

「有一天我在公廁中刮鬍子,一名老人走過來看著我,問我是不是『露宿』。我說是,然後他告訴我他有這部舊拖車,我可以免費使用。唯一的問題是,他並不是擁有者,主人不在,只讓他住在他們土地上的另一輛小拖車裡。因此我得保持低姿勢,不要被人看見,因為他不應該再找別人來住。這真是個好協議,因為拖車內部還不錯,是個拖車房屋,附有傢具,有些電插頭還有功能,空間寬敞。唯一的缺點是這個老傢伙,他叫查理,有點瘋癲,有時候實在很難和他相處。」

查利住在同一地址,一個小小的淚滴形露營拖車,外表的錫層佈滿鏽斑,沒有水電,塞在克里斯所住的、大得多的藍白活動房屋拖車之後。西方剝蝕的山脈歷歷可見,凜然高聳在排排相接的屋頂後。淡藍色的福特Torino車停在這亂糟糟的庭院路旁,野草由它的引擎區冒出頭,人尿的阿摩尼亞臭味在附近的夾竹桃籬笆中瀰漫。

「克里斯?克里斯?」查理嚷道,掃描著記憶庫:「哦,對了,他,是的,是的,我記得他。」查理穿著長袖運動衫和卡其工作褲,他是個脆弱、緊張的人,有雙黏濕的眼,下巴上則長出了白色的鬍碴。根據他的記憶,克里斯在拖車裡待了約一個月。

「好人,是的,一個很好的人,」查理說:「不過,他不喜歡身旁有太多人,神經質。他是好人,要說有什麼不好的話,就是我覺得他有點複雜……你懂我的意思嗎?他喜歡讀那個阿拉斯加人——傑克倫敦所寫的書。從不多話。他很情緒化,不喜歡受打擾,就像在尋找著什麼似的孩子,不停尋覓著,只是不知道究竟在找什麼。我也曾經一度像那樣子,不過後來我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錢!哈!老天!」

「但就像我剛才說的,阿拉斯加——沒錯,他曾提到要去阿拉斯加。也許要去找他一直在尋覓的事物。是個好人,沒錯,只是有時候有點複雜……。他要離開時,大約是聖誕節時,我想,他給我五十美元和一包香菸,因為我讓他待在這兒。他實在是很好。」

【世外桃源】

十一月底,克里斯寄了一張明信片給珍,由加州帝王谷旁的小城尼蘭市的郵局信箱轉交。「我們在尼蘭市收到的明信片,是許久以來他寄來的第一封有回信地址的信,」珍回憶道:「因此我立刻回了信,並說我們想在下週六到牛頭市去看他,那裡離我們所住的地方並不遠。」

克里斯收到珍的回信,非常感動:「我很高興知道你們倆都安好,」他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九日的信上寫道:

□□□

「多謝妳寄耶誕卡給我,在一年的這個時刻有人想到我,真好……聽到你們要來看我,讓我很興奮。隨時歡迎你們來。近一年半沒有見面,能夠再看到你們,真教人高興。」

他在信末畫了地圖,並寫下詳細的指引,好讓他們能找到牛頭市基線路的拖車。

不過,在珍和男友鮑勃接到信四天後,正在做啟程的種種準備時,晚上回到營地卻發現:「一個大背包靠在我們的旅行車上,我認出那就是亞歷克斯的包包。我們的小狗蘇妮早在我看到他之前,就已經嗅到他了。牠很喜歡亞歷克斯,但我很驚訝牠居然還記得他。牠發現他後,簡直樂瘋了。」克里斯向珍解釋,他已經厭倦了牛頭市,厭倦打卡,厭倦和他一起工作的「塑膠人」,所以決定離開這個城市。

當時珍和鮑勃正待在距尼蘭市三哩的地方,當地人稱該處為「地基板」(Slabs)。這是個老舊的海軍基地,被遺棄拆除後,只剩下四處一格格空曠的混凝土地基板,散布在沙漠中。十一月到了,全國各地的氣候變冷了,大約五千名隨氣候遷徙的臨時工人、流浪漢,和各種各樣的無賴,都聚集在這個世外桃源,好藉著太陽的溫暖,勉強度日。「地基板」就好像是這個擁擠的流動社會的季節性首都,此地有種彈性疲乏、忍耐度日的生活調子,這兒的人就像退了休、離鄉背井、身無分文,或永遠找不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