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母親的首飾

1

深町咬緊牙根攀爬。

他咬定牙關向上爬。

咬在齒間的是意志。咬著堅強的意志攀爬。

每向前跨出一步,高度就往上升。不久前渡過的奶河(Dudh Kosi River)水流,已經在遙遠的下方。Dudh在尼泊爾語是指牛奶,Kosi是指河川,所以Dudh Kosi是一條像牛奶的河。這大概是因為從冰河融化的水呈乳白色,所以被人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今天早上,深町從南奇市集出發。

爬了十分鐘左右,爬上鞍部,來到一間小規模的小學前面。從那裡走上蜿蜒於山腹的道路,奶河在右側向下切削的深穀穀底流著。

山谷對面的山脊上,出現了在此之前只露出峰頂的丹瑟庫山全貌。突兀的岩峰頂覆蓋著雪。

六、六〇八公尺。

其左側是六、七七九公尺的康提加峰。正面看到的是阿瑪達布藍山。這座山在尼泊爾語中,意思是母親的首飾,宛如建立於進入聖母峰山域入口的門柱。

六、八五六公尺。

岩壁猶如海浪般從四面八方朝平流層翻捲,其頂端是積了雪的岩峰,岩峰帶有女人美麗渾圓的肉感。

穿越那座山的山麓,進入了聖母峰的結界之中。

道路一度下降兩百五十公尺至谷底。在那裡渡過奶河,又往上爬。一口氣垂直攀爬六百公尺,爬上去的地方就是天波切。

如今,深町誠正在爬那道斜坡。

肩膀承受著登山背包的重量,身在許多針葉樹的森林中。

上次爬這道斜坡時,出現了高山症的症狀。

這次因為在南奇市集花了充分的時間,所以適應得很順利。

身體狀況良好。

能夠切身感覺到空氣變得稀薄,但卻不覺得痛苦。因為有更強的能量源源不絕地從體內湧現出來。每跨出一步,就有力量從細胞內滲入肌肉中。刻意壓抑稍嫌過快的步調。

深町心想,這是什麼呢?

比疲勞更強而有力的事物。能夠切身感覺到肌肉的耐力提升了——然而,不光是如此。

不同於肌力、更黏稠的情感——不,比情感更原始的事物。

某種莫可名狀的事物。

真要說的話,就像是飢渴的感覺。

飢渴地走路。

無論喝再多水也填不滿的渴望。

不被滿足的飢渴。

體內深處存在著那種飢渴。

它存在體內底層。

不管怎麼做,都無法滿足它。像是被那種飢渴驅動般,讓自己的身體往上爬。目的似乎是要讓自己的身體疲憊。

險些加快步調,深町克制衝動地爬。一面安撫內心的野獸,一面爬。

別搞錯了!一旦誤以為自己身體狀況良好,不小心加快腳步,一定會出現反作用力。深町知道好幾名登山家因此打亂步調,而得了高山症。

深町一面爬,一面盯著自己的身體。

冒出來的汗水被合成纖維的內衣徹底吸乾,化為蒸氣排出衣服外。

在合成纖維內衣外面穿著羊毛衫。不用穿外套。身體在動的時候,這樣就足夠保暖了。若是在太陽直射下走路,甚至會覺得熱。但在陽光從樹葉縫隙穿射下來的森林中,這樣剛好。

有時候視野遼闊,能夠看見覆雪的丹瑟庫山和康提加峰。

這些岩峰屬於比這座森林更高的世界。而聖母峰的岩峰則是屬於更高的天上。

聖母峰頂再往上,已經空無一物。那裡的上方只存在天空,名為「大氣層」的世界頂層。地面朝天空攀升的盡頭——那上面是宇宙。

「人為何要爬山呢……?」

這句話忽然在深町的腦海中復甦。

昨天臨別之際,達瓦.奘布嘀咕的一句話。

噢,那是昨天發生的事嗎?總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天。

深町心想,往上爬或許是為了把在山底下發生的事,一一遺忘在時間的彼端。

不,不是那樣。

有些事物距離越遠就會日漸淡忘,但相對地,有些事物則是愈發清晰。許多事物遠去,在疲憊中逐漸消逝,但儘管如此也不會消失的事物、留下來的事物,卻會看起來更加清楚。

那是——

加代子的事嗎?

還是涼子的事呢?

涼子觸碰到自己左肩時,她右肩的顫抖、體溫。

在納拉達爾.拉佔德拉的車上,涼子壓低聲音嗚咽的身體。

自己為何沒有摟住她的肩呢?

這種念頭掠過深町的腦海。

羽生為何把柔弱的涼子留在日本,來到尼泊爾呢?

「那是一九八六年九月的事吧——」

昨天,達瓦.奘布終於決定訴說Bisālu sāp的事,對深町開口說道。

2

據說一九八六年,接近九月中旬,安伽林帶著一名日本人來到達瓦.奘布家。

前年一九八五年十二月,日本隊挑戰聖母峰的西南壁。羽生丈二和長谷常雄參加了那趟遠征,羽生引發問題的那趟遠征。攻西南壁的途中,羽生主動下山了。所以攀登西南壁未果,但是挑戰傳統路線的長谷卻站上了峰頂。

一九八六年一月,羽生回日本,但僅僅半年後,又從日本消失。

只有岸涼子知道,這段期間羽生待在尼泊爾。因為羽生每個月都會從尼泊爾匯款來,所以她知道羽生的住處。

雖說知道,但匯款是單方面的,因此,岸涼子也不曉得羽生在尼泊爾的哪裡。

每次有機會,岸涼子都告訴羽生不用再匯款了,但羽生去了尼泊爾之後也沒有停止匯款。

深町理解到:讓涼子的哥哥岸死於山上——在羽生的心中,變成不會消失的傷痕,一直留了下來,那大概變成了匯款給涼子的贖罪形式。

雖說匯款是一個月一次,但也經常某個月沒匯款,隔月匯兩個月的份。

那筆匯款持續到一九九〇年,於該年結束。從一九九〇年起,連涼子也不知道羽生的消息。

「我叫做羽生丈二。」日本男人主動告知姓名。

「喔,你是那位——」達瓦.奘布點了點頭。

達瓦.奘布也記得他的名字。

前一年十二月,日本登山隊進入聖母峰,安伽林以雪巴人頭頭的身分參加。攀登中,安伽林發生意外,被羽生救了上來。

達瓦.奘布知道那件事,也聽過救安伽林的日本人名字。說「知道」其實有語病,因為達瓦.奘布是聽安伽林本人說的。

「我把他安置在我家——」安伽林對達瓦.奘布說。

「表面上,我想讓他以我雪巴族親人的身分,替登山隊工作……」

「這個男人因故想隱姓埋名,所以,他不能替日本登山隊工作。但如果是其他國家的登山隊,他就能以雪巴族的身分參加工作。我想盡量讓他以登山隊所僱用的雪巴人身分,進入聖母峰。」安伽林如此說道。

若就語言來說,羽生能以英語充分溝通。登山隊和雪巴族之間的對話,基本上是英語,就這點而言沒有問題。他會說日常會話程度的尼泊爾語,也能說片斷的雪巴語。

雪巴族和日本人,人種相近。同樣是蒙古人種。外表一模一樣,基本上無法區別。

所以,羽生佯裝雪巴人並不會顯得不自然。

雪巴人進出關防不用檢查。如果快要引發問題,就塞錢給關防的官員,總會有辦法矇混過關。

即使不是雪巴人也無所謂。只要能跟著進入聖母峰的登山隊,從事雪巴人在做的工作即可。

「怎麼樣?」安伽林問道。

達瓦.奘布和安伽林對於這個地區的雪巴人而言,是高聳的兩座巨峰。

達瓦.奘布雖然從第一線退了下來,但在雪巴族內富有盛名,影響力強大。如果達瓦.奘布和安伽林有意幫羽生,剛才說的事十分可能瞞天過海。

至於日本人和雪巴人一起工作,只要薪資和雪巴人一樣,倒是沒有任何問題。

問題在於,隱瞞羽生是日本人這件事。

如果只是對登山隊隱瞞,這也沒有問題。若有可能發生問題,就是在隱瞞政府上。

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要怎麼通關。

從盧卡拉到聖母峰、俗稱聖母峰大街的一路上,有幾道關防,再怎麼向登山隊隱瞞羽生是日本人一事,如果羽生通關時,在那裡接受檢查,登山隊就會知道他不是尼泊爾人。

達瓦.奘布和安伽林是朋友。達瓦.奘布十分能夠理解,安伽林被羽生救了一命,想要回報這個日本人的心情。

然而——

「為什麼呢?」達瓦.奘布問安伽林。

為什麼這個日本人想在昆布從事雪巴人的工作呢?

為什麼必須把那件事當作祕密呢?

達瓦.奘布不能理解這一點。

「告訴我理由。」達瓦.奘布說道。

當時,羽生丈二像是要端正姿勢,起身看著達瓦.奘布。

「因為我想,在冬天單獨,無氧攀登聖母峰的西南壁。」羽生結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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