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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町呼吸早晨的清新空氣,爬上和緩的斜坡。
空氣稀薄,冷冽如刃。
相較於加德滿都的空氣中充斥著大量廢氣,以及人、獸的體臭,這裡的空氣純淨透明。
俯看右手邊的奶河水流走著。
這條河源於地勢高聳的昆布山群的冰河,海拔兩千六百二十公尺。
比起加德滿都,空氣稀薄許多。
雙肩掛著沉甸甸的登山背包。
左右的山坡上仍隨處可見紅葉未落的樹木,但氣溫是冬天。
十一月十一日,早上七點三十分。從帕庫丁出發,經過了半小時。
步伐總算恢復至昨天的節奏。
犛牛和挑夫走在前頭,所以大概提早了半小時出發吧。
離開加德滿都是在昨天,也就是十一月十日。
搭飛機飛往盧卡拉。
盧卡拉村可以說是聖母峰的登山口,海拔兩千九百公尺。從那裡走幾小時,在昨天之內抵達了帕庫丁。
從盧卡拉徒步走兩小時多到帕庫丁,下降約海拔三百公尺。
先下降至谷底,渡過搭建於奶河激流上的吊橋,在那裡紮營。
在盧卡拉僱用了一名挑夫和一頭犛牛。
今天早上六點起床,天還沒亮就準備早餐果腹。
加入大量砂糖的奶茶、一顆蘋果,以及麵包、乳酪、一顆水煮蛋。
上次遠征中,在集體移動時,雪巴族會替自己打點早餐。
早上,會端著加入大量牛奶的茶和裝了熱水的洗臉盆到帳篷來。當自己以熱水洗手和臉,正在喝茶時,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這次一切都得自己來。
一個人來。
深町是如此決定的。
他穿著沉重的登山靴,踩著落在地面的枯葉和石頭往前走。白色的霜降在落葉和枯葉上,水漥結了一層薄冰。陽光耀眼地照在前方的高山山頂一帶,尚未照到深町正在走的谷底。
擡頭仰望的天空好藍。
白雲流動。
緩緩地——
雖然想慢慢來,但跨出腳步的節奏自然地逐漸加快。似乎是深町心中的熱情,使得腳步加快。
與其說是熱情,那大概是憤怒,無以名狀的強烈憤怒。
是那股憤怒驅動著深町。
挑戰聖母峰時,這條路已經走過兩次。
當時,去程全身精力充沛,以隊伍的名義站上聖母峰頂——
這是個夢想,也是個希望。
回程時,深町拖著沉重的腳步和心情,垂頭喪氣地走這條路線下山。
由於井岡和船島因滑落意外而喪生。
陸續從斜坡滑落的兩個黑點:井岡和船島。那兩個點被拋在半空中——
深町拍下了那一幕。
媽的!
即使走在如此清新的空氣中,腦中仍塞滿了繁雜而沉重的思緒。
千頭萬緒掠過腦海。
原本自己並不打算來這裡,而是打算和岸涼子一起回日本。
為何下定決心回國了呢?
那是因為心情萎靡不振。
當知道羽生已經有個稱之為妻子的女人,而且和那個女人之間有孩子時,原本心中緊繃的情緒消失了。
「抱歉。應該早點告訴你……」當時,羽生對涼子如此說道。
女人名叫朵瑪,說是安伽林的女兒。
三十二歲——
她和羽生之間有兩個孩子。
深町和涼子在帕坦看到朵瑪抱在懷裡的孩子,是第二個孩子,出生於半年前。第一個孩子生於三年前。
正好與羽生停止主動聯絡的時間重疊。
朵瑪或許是察覺到現場的氣氛不對,牽著另一個孩子的手,身影消失在屋外。
羽生說:我之所以來到尼泊爾,打一開始就是企圖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
羽生老實告訴安伽林那項計畫,並自然地以食客的形式,住進了安伽林位於昆布地區潘波切的家,以雪巴族的身分開始參加攀登聖母峰的外國隊。
羽生有體力,也有攀岩技術。他隨著各式各樣的隊伍進入聖母峰,也數度爬到超過八千公尺的高度。
在這樣的日子裡,羽生似乎自然而然和安伽林的女兒結為連理。
羽生沒有對此詳細說明。
就算告訴涼子那些細節,生米也已煮成熟飯。
涼子必須聽那些事情,只會更痛苦。
安伽林泡的茶放在兩人面前,納拉達爾.拉佔德拉、深町和安伽林一起走出屋外。
過了三十分鐘左右,涼子來到外頭。
「話講完了。」涼子對深町說。
她禮貌地向安伽林打招呼,說:「我們走吧。」
她催促納拉達爾.拉佔德拉和深町,朝車的方向緩步走去。
一隻原本睡在小巷旁的狗霍地起身,看了深町一眼。
一個屁股從破洞的褲子露出來的孩子,往對面跑去。
女人罵小孩的聲音,從旁邊的房子傳出來。
大概是用灶在煮什麼,煙隨著食物的味道從窗戶冒出來。
深町等三人默默無言地走在這樣的景象中。
羽生的孩子是這裡的孩子們之一。
就日本的感覺來看,是非常貧瘠的生活。這裡的人鮮少洗澡,孩子穿的帆布鞋破破爛爛,露出一半以上的腳趾。身上穿的襯衫和褲子也磨破了,隨處露出肌膚。
羽生的孩子也是那種孩子的其中之一。
羽生也是男人,會對女人的肉體有慾望。沒有反而才奇怪。和身邊的女人互相撫慰,是自然的結果。
有入籍嗎——?
深町剛才想問羽生這個問題,但是按下沒問。
假如沒有愛情,純粹只有慾望,羽生和朵瑪發生關係,有了小孩的話——
進一步而言,羽生打算怎麼安置朵瑪和孩子呢?帶他們回日本嗎?或者,自己留在尼泊爾呢?
在此之前,有數不清的尼泊爾人和日本人結婚,幾乎毫無例外地,夫婦的國籍都變成了日本。就經濟因素考慮,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現象。
羽生打算怎麼做呢?
深町想問他這件事,但是放棄了。
深町對於想問那個問題的自己感到羞恥。
無論羽生如何回答,大概都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羽生介紹一個女人給涼子認識,說她是自己的妻子,而且連小孩都有了。這樣就夠了。
那是羽生選擇的生活方式。
羽生大概會貫徹自己的選擇吧。
那麼做真的很像羽生的作風。
前一晚,握著岸涼子的手度過一晚、即將年屆五十的男人。
那大概是羽生的堅持吧。
這個問題不容外人置喙。
車開了。
涼子坐在深町左側。
涼子的右肩碰著深町的左側。不發一語。
過一陣子,深町意識到涼子碰著自己的右肩不停地顫抖。涼子靜靜地、壓低音量從齒間發出嗚咽。即使不斷想忍耐,嗚咽仍不停地從齒間發出來。
深町仍記得那時的顫抖。
當時,深町想抱緊涼子。深町想不出安慰她的話,但相對地,想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摟住她的肩。那正是自己誠實的慾望。
然而,深町沒辦法那麼做,只能咬緊牙根,忍耐著湧上心頭的某種情緒。
涼子回到飯店之後,也幾乎不提羽生的事。
她和深町聊著無關痛癢的事,白天到處逛名產店,到了晚上一起用餐。
涼子也沒有說,最後的三十分鐘,她和羽生聊了什麼。
她準備回國。
三天後,深町和涼子身在加德滿都機場。
前往機場的車上,深町變得沉默。
抵達機場之後,深町也幾乎不說話。
深町不曉得,是什麼讓自己沉默不語的。有什麼糾纏著自己不放嗎?不,他其實是知道的,自己只是想假裝視而不見罷了。
即將辦理登機手續時——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涼子問深町。
「什麼事?」深町反問。
「你可以回去嗎?」涼子問道。
「我的事已經結束了。可是,深町先生的事還沒結束吧——?」
涼子的這句話,打在深町的腦門上。
「如果回去,你不會後悔嗎?」
聽到這句話時,深町清楚地意識到了:他在尼泊爾還沒解決自己的任何一件事。
自己是為何而來?羽生是在哪裡得到馬洛里的相機?原本應該裝在其中的底片,現在怎麼樣了呢?自己是為了調查這件事而來的。
羽生究竟想在尼泊爾做什麼呢——現在確切地知道了這件事。
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然而,那是癡人說夢。
羽生想以某種方式,實現那個夢話嗎?而且,羽生想在今年冬天付諸實行。
明知如此,自己身為登山雜誌相關的攝影師,可以放過這種沒有下次的機會嗎?
不。
自己已經遠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