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藍天——
彷彿直達宇宙的天空藍。
白色稜線在它底下延伸。
空中的風吹拂著白色峰頂。
仰望天際,會發現峰頂在明亮而悲戚的天空正中央傲視萬物,和宇宙遙遙相望。
黑點在稜線上,朝那座峰頂移動。
深町從下方注視那幕景象。
明明從老早之前就一直盯著看,但黑點看起來卻沒有接近峰頂多少。
他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想前往那座峰頂?
深町不明白。
總覺得他像是馬洛里。
又說不定是厄文。
也覺得像是羽生丈二或長谷常雄,亦或是加代子。
或者是加倉典明呢——?
難道自己在看的是尚未抵達峰頂,從一九二四年那時開始,如今仍持續朝峰頂邁進的馬洛里或厄文的身影嗎?
歐戴爾當時擡頭看,在那片霧上方,是否有如此悲哀、澄澈的天空藍和白色稜線呢?
不曉得。
只曉得他邁開腳步,而自己被留在這裡。
胸口苦悶。
好痛苦。
深町心想,自己也非去不可。
等等我——
深町在心中吶喊,但稜線上的人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自己被拋下了。
被捨棄了。
被加代子嗎?
被羽生丈二嗎?
不,說不定我是被自己捨棄了。獨自從稜線邁向峰頂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
喂。
深町呼喊。
喂!
喂——
2
清醒了。
又做了那個夢。
猛然回神,已經習慣了的飛機飛行聲,宛如從地底深處傳上來的地鳴聲般,包覆著靠在椅子上的背部。
深町在飛機上。
從成田機場出發,在香港轉機,正飛向加德滿都。
燈光熄滅的機艙內,陰暗而且悄然無聲。許多乘客在睡覺,但四處點著一盞盞的讀書燈。
深町的左手邊就是窗戶。窗外是一片分不清天地交界的漆黑。
把臉湊近窗戶,俯看深不見底的廣闊黑暗,遙遠的下方忽然出現微弱的光群。
總覺得像是俯看著在黑暗中發光、形狀不明的深海生物。
十月中旬過後——
從八月下定決心到出發,結果花了兩個多月。
因為已經答應了一些工作,不能取消,而且去加德滿都也需要錢。
視情況而定,說不定會從加德滿都飛到盧卡拉①,甚至去南奇市集②或聖母峰的基地營③,而且也必須先在日本做適應高度的訓練。
注①:大多數徒步聖母峰環線的人都是以盧卡拉鎮為起點。
注②:南奇市集,海拔三、四四〇公尺,是整個昆布(Khumb)山區最大的城鎮,有雪巴人的交易市集、登山用品街、網咖、銀行和滿街林立的大小旅館。也是前往聖母峰基地營和鄰近山區必經的城鎮,可說是整個山區的交通中樞。
注③:聖母峰基地營,海拔五、三六四公尺,位在尼泊爾境內喜馬拉雅山區的Sagarmatha國家公園範圍內,屬於尼泊爾與西藏交界的地帶,一般通稱為昆布區。
深町在木曾駒做了這種訓練。
木曾駒海拔二、九五六公尺,將近三千公尺。
而且,在空中纜車終點站的寬廣臺地有旅館,能訂到個人房,有現代化電力,也提供餐點。
旅館海拔高達兩千七百公尺,如果在那裡住幾天,每天徒步爬上木曾駒山頂再折返一次,反覆幾次下來的話,能夠做到相當程度的適應高度訓練。
能夠一面在旅館工作,一面適應高度,是深町求之不得的。
深町在那裡住了三晚,爬上木曾駒山頂三次。
落葉松完全變黃,整座山籠罩在火紅的顏色中。
那種顏色,依然留在腦海中。
深町當然沒有告訴加代子這次的尼泊爾行。因為就算想告訴她,也不曉得聯絡方式。
深町告訴了和加代子共同的朋友,自己將要去尼泊爾,所以加代子說不定會知道這次的旅行,但僅止於此。就算知道了,加代子的心情大概也不會有所改變,深町也不認為兩人之間會因此而產生什麼變化。
下定決心出發之後,深町在這之前和岸涼子見了好幾次面。
岸涼子想和深町一起去尼泊爾。然而,她有工作在身。
就連深町也不曉得這次的尼泊爾行會待到什麼時候。
「如果是十月中下旬,我也許能抽出十幾天左右的時間。」涼子如此說道。
十月底到十一月初,涼子有空。
「如果深町先生又要去尼泊爾的話,我也想去。」
涼子以她的方式在擔心羽生丈二。
如果羽生丈二還在尼泊爾,她似乎想設法見到他。
「你想見羽生丈二?」
「我想見他。」
「但說不定去了也見不到面唷。」
「我知道。」
她說:就算這樣也無所謂,我想去。
深町告訴她,自己在尼泊爾的聯絡地址。並對她說:我會定期和之前配合過的旅行社分社聯絡,如果你來的話,去那裡一趟。
幾次見面下來,深町漸漸對岸涼子心生好感。
她雖然話不多,除非必要否則不太說話,但說話時言簡意賅,切中要領。
她雖然外表柔弱,給人嫻靜的印象,但是內心堅強。
如果岸涼子真的來——
深町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產生那種想法,感到一種奇特的驚訝。
從這種感情萌芽的程度來看,自己心中似乎還有些稚氣未脫。
「喜瑪拉雅山啊——」
出發兩天前和宮川見面,他邊喝酒邊如此低喃道。
「我也想親眼看看。明明從事這種工作,我卻連一次都還沒去過。」
「明明是你唆使我去的——」
「那,你也唆使我去嘛。」
「丟下工作,跟我一起來啊。」
「我真的想那麼做。」
「想做就做啊。」
「笨蛋,就算要丟下工作,也必須經過一定的程序。」
宮川嘆氣說道:「最近,戶外活動或許形成了一股風氣,但登山方面卻完全帶動不起來。雜誌越賣越差,登山人口也越來越少。即使是北阿爾卑斯山,深山裡的山屋大概遲早也得關掉幾間吧。」
「所以,遇上像這次的事件,我總覺得滿心雀躍——」
「滿心雀躍?」
「對啊。因為我現在即將涉入全世界各處的巨峰都還是無人履及時的最大事件。一想到這點,我就莫名熱血沸騰,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深町在飛機上回想宮川的話。
機內廣播通知乘客:再過三十分鐘,即將抵達加德滿都。
原本在遙遠下方的黑暗中可見的點點燈火,變成了這邊一塊、那邊一塊,數量逐漸增加。
雖然比不上東京或香港的燈火規模,但為數不少的燈火漸漸出現在黑夜底層。
比起第一次造訪尼泊爾時,燈火的數量多了十倍以上。
深町心想:第一次從機上俯看這片燈火時,覺得燈火之間的距離多麼恰到好處。
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
人的一般音量能夠互相傳達的距離。
當時,光與光之間的黑暗看起來好溫暖。
擁有人的體溫的黑暗。
在那些光與光之間,有無數的人,和牛、狗、猴子、雞等各種動物交雜地擠在一起。
加德滿都——
機翼傾斜,當那些燈火猛然從黑暗底層靠近時,深町心中湧現一股感慨:
喔,我終於回來了——
3
令人懷念的城市。
鑽進耳膜的異國語言。
路上擠滿了人、狗和牛,阻擋行人前進,破破爛爛的老爺車發出刺耳的警笛聲。
叫賣商品的聲音。
深町走在街上的喧鬧聲中。
相機的背帶從左肩斜背在肩上。
就連嗆人的廢氣,人、獸的汗臭,都令人感到舒適,宛如浸泡在冷熱適中的溫水裡。
漫步在因陀羅廣場。
沒想到自己的耳朵、舌頭,連觸感都如此習慣這個城市。
自己追著羽生丈二和馬洛里的相機,終於又來到了這裡。
Bisālu sāp——這就是羽生丈二在尼泊爾的名字。
在尼泊爾語是指毒蛇。
原來如此,深町現在想通了這個名字的由來。
羽生念作habu——換句話說,這和毒蛇——眼鏡蛇(habu)的發音相同。這麼一來,也就不難理解,羽生在尼泊爾為什麼會被人用意味著毒蛇的Bisālu sāp稱呼。
不過話說回來,有可能在這個國家再度遇見羽生丈二嗎?
有幾個線索。
一是雪巴族的安伽林。
尋找曾經和羽生在一起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