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岩稜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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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了解當時的羽生丈二的人,是「大喬拉斯」的多田勝彥。

「大喬拉斯」是日本一家登山用品廠商。

這家廠商在昭和四十年代(一九六五—一九七四年)的創業初期,只製造簡單的健行鞋、登山背包、雨具和水壺等,而當登山熱逐漸成為一種社會風尚時,搖身一變成了專門製造登山用品的廠商,開始製造冬季登山靴、冰杖、帳篷等,到了滑雪盛行的年代,更將觸角延伸至滑雪用品。

目前,它成了滑雪和戶外用品的專門廠商,事業規模擴大許多,遠勝創業時期。

深町誠在「大喬拉斯」位於五反田的總社大樓三樓,和多田見面。

深町在電話中告訴他,要採訪有關羽生的事。

「如果一小時左右的話,我能撥得出時間——」

於是,多田指定了這一天。

下午三點——

從多田手中接過來的名片上,寫著「業務部長」的頭銜。

「嗯,是的。是我把羽生拉進敝公司,當敝公司的第一個測試者。他的身分不是員工,而是約聘人員——」

多田一面親自替深町煮咖啡,一面說道。

「抱歉,勞煩您特地替我煮咖啡——」

「哪裡的話。我原本就是登山者,習慣了凡事自己來。」

以濾滴式咖啡機煮出來的地道咖啡香,從放在茶几上的咖啡杯飄來。

「因為滑雪和戶外活動的風潮,劃獨木舟的風氣也從三年前開始興起,但身為愛山人士,我覺得有點空虛。」

「去爬山的人減少了嗎?」

「是的。就連帳篷和其他用品,出的也大多是家庭式的。不用特別小型、輕巧。就連瓦斯爐,也不用背著帶到山上,所以只要汽車載得下的大小就可以了——」

多田補上一句:因為如今很少人會想背著沉重的行李,悶著頭走到山頂——

「羽生來我們公司,我想是在一九七七年。」

多田像在自己心中探尋當年的事,視線在半空中游移。

「我想,那是在他因為那起登山繩斷掉的事故而退出青風登山社之後。我打聽到羽生丈二在找工作。我和羽生見過好幾次面,所以跟他聯絡見了面。」

羽生的工作就是,在「大喬拉斯」將新製品量產之前,在現場使用那些新製品,陳述各種意見。

除此之外,還要參加廠商主辦的戶外活動,教參加者攀岩和登山技巧。

不管怎麼說,這不是一份常態性的工作。

銷售「大喬拉斯」商品的店家聽到「爬上鬼岩的羽生」,也請他擔任登山用品店的銷售顧問。

羽生有時候當店員,回答登山用品店顧客的問題,為客人的登山計畫提供建議,有時候也擔任嚮導。

「大喬拉斯」的產品測試工作,羽生只做了幾年,但在岳水館這家登山用品店擔任顧問的工作,在羽生發生喜瑪拉雅山意外之前,持續做了八年。

隨時可以請假入山——這個條件使得羽生能夠長期工作,但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個時期,羽生把相當多的天數用在這份工作上。羽生仍然站在第一線,以登山家身分入山,但他的爬山方式不再像以前那樣連生活都不顧。

這個時期——昭和五十二年(一九七七年)夏天,羽生有生以來第一次爬國外的山。他在一個夏天之內,爬完了歐洲阿爾卑斯山的艾格北壁、馬特洪北壁、大喬拉斯北壁——這三面北壁。

這時,他不是一個人。

比羽生大四歲的多田和他同行。

羽生三十三歲,多田三十七歲。

「羽生應該是天才吧,他的爬法無懈可擊。他在岩壁上毫不猶豫。不,這種說法不正確。他會猶豫,但是,一旦猶豫,他就會下決定,把手伸向困難的地方。簡直像是在對害怕岩石的自己生氣,想給自己懲罰似地,把手伸向那塊困難的岩石。然後,克服它。」

多田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點頭,說:「羽生是個怪胎。他果然有些令人無法以常識去理解的地方。」

「哪種地方呢?」

「一個夏天把三面北壁全部爬完,爬完最後的大喬拉斯北壁後,我和那傢伙在拉斯科山屋以啤酒乾杯。我本身因為解決了一件相當困難的事,而以充實的心情在喝酒,但那傢伙卻不一樣。」

「——」

「那傢伙邊喝酒邊對我說。」

「說什麼?」

「他說,這種山根本是小意思。」

「小意思?」

「沒錯。我嚇了一跳。」

當時,羽生對多田說了如下的話:

□□□

夏天無論爬再難的岩壁,都沒什麼了不起。果然還是冬天的北壁才有挑戰性。除非是做有史以來頭一遭的事,否則都沒有意義。

※※※

「一開始,我以為羽生在開玩笑。不過,他是真的覺得夏天的三大北壁沒什麼了不起。他愛怎麼想是他的自由,可是,那種話不該對剛和他一起爬完三大北壁的人說。唉,現在回想起來,我想,他就是那麼強烈地在意著長谷的成績。」

羽生和多田一起爬完阿爾卑斯山的那一年二月,長谷常雄單獨攀爬馬特洪北壁,站上了頂端,比兩人早了五個多月。

冬天,而且是獨自一人爬上馬特洪北壁,這當然是世上頭一遭。

這成了將長谷的名字從日本舞臺推上世界舞臺的契機。

羽生在意這一點。

他雖然沒有說出長谷的名字,但顯然在意著長谷的成績。

羽生第一次到國外登山,是兼測試新帳篷和用品,羽生和多田的旅費由「大喬拉斯」支付。

「那種話不該在那種時候說。」

多田說他當時終於明了羽生漸漸失去夥伴的原因。

羽生強烈在意的長谷,自從在昭和五十二年二月攀登冬天的馬特洪北壁之後,陸續攀爬歐洲阿爾卑斯山的岩壁。

爬完馬特洪峰的隔年,於昭和五十三年(一九七八年)三月,長谷獨自攀登艾格北壁。就冬天獨自攀登而言,這也是全球第一次。

長谷這下完全成了全球登山界的寵兒。

除此之外,爬完艾格峰的隔年(一九七九年)冬天,長谷挑戰大喬拉斯北壁。

全世界的登山者之中,還沒有人成功地在冬天單獨攀登這面岩壁。

第一年是馬特洪北壁,隔年是艾格北壁,再隔年是大喬拉斯北壁——在全世界的登山者之中還沒有人成功的冬天,一個人單獨攀登歐洲阿爾卑斯山中難度最高的三大山壁,這是世界登山史上史無前例的壯舉。

冬天的大喬拉斯北壁,可以說是歐洲阿爾卑斯山剩下的最後一面大岩壁。爬上她,等於是就此替歐洲阿爾卑斯山登山史的最終章畫下了句點。對於在歷史上較晚進入阿爾卑斯山的日本登山者而言,所剩的處女岩壁,盡是難度極高且危險的岩壁。

這些岩壁在此之前擊退了好幾個有名、無名的登山者。

羽生——不,除了羽生之外,只要是對攀岩有興趣的登山者,都能充分想像到長谷會向她挑戰。

總有一天我要——

心裡這麼想的登山者們想到現實問題,都不敢攀登這些岩壁。

因為危險程度相差懸殊。

獨自攀登比起兩人攀登,需要多一到兩倍——不,是三倍以上的體力和意志力。

基本上,帳篷、瓦斯爐、楔釘、鉤環和登山繩等,無論是一人爬或兩人爬,所須帶去的量、個數幾乎都差不多。如果是兩個人,就能將裝備的重量均分在兩人背上,但如果是一個人,就必須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將那些物品的總重量往上扛。

若是攀岩,會把行李放在出發地,先空著手攀爬。一爬到上面之後,再懸垂下降至原本的位置,在那裡背起行李,再度攀爬同一面岩壁。也就是說,同一面岩壁要攀爬兩次。

氣溫是零下二十度到三十度。暴風雪會隨著強風打在身上,必須在一年到頭照不到陽光的北壁途中,反覆這麼做達一星期以上。

新雪不間斷地灑落下來,宛如淋浴一般。也經常要在岩壁途中將楔釘打進岩石,把帳篷像吊床般固定於岩石上,睡在其中。

幾乎睡不著。

在攀岩途中精神失常,產生幻聽,結果墜落身亡——冬天的大喬斯拉北壁就是以這種方法,一直拒絕人們。

既然長谷想那麼做,我就搶先一步——雖然這麼想,但是實際上卻做不到。

如果長谷要做那件事,只好任由他去了。

那不僅是日本,更是全世界登山家的想法。

但是,只有一個人不能接受這種事。

「那就是羽生丈二。」

多田說。

2

「能不能讓我從二月休到三月底呢?」

羽生是在一月中旬向多田請假。

「你要去爬哪裡的山嗎?」

多田一問,羽生嘟囔著回答:「嗯,噯——」

回答方式生硬,而且語調僵硬。表情不自然。

多田馬上想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該不會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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