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牙

1

不知不覺間,咖啡涼掉了。

喝了兩、三口,但實在不怎麼好喝。深町盯著喝不下去的咖啡,等著伊藤浩一郎。

深町透過工藤英二的介紹,和伊藤浩一郎取得聯絡,這一天,和伊藤約好了在這家咖啡店碰面。

這個男人擔任羽生丈二從前隸屬的登山會會長。

羽生丈二——

出生於宮城縣仙臺市。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日是他的生日。

一九九三年,他應該四十九歲了。

六歲時,父母和妹妹在一場車禍中喪生,羽生由千葉縣的伯父扶養長大,在伯父家住到國中畢業。

當時的車禍,使得羽生的左大腿複雜性骨折,稍微留下了後遺症。如今在走路時,變得輕微拖著左腳。

包含繪聲繪影的謠言在內,深町本身也聽過不少關於羽生丈二這個男人的事。

「登山天才」。

羽生丈二肯定有一段時期被人如此稱呼,但在日本登山圈裡,他則以「一之倉的瘟神」這個名稱較為人知。

雖說名聲響亮,但那是一九八五年遠征聖母峰之前的事,後來,在登山界中幾乎聽不到羽生丈二的名字。大約從那一年開始,沒有人知道羽生丈二這個人的下落。

也有謠言指出,他因為一九八五年在聖母峰引發的意外,而被逐出了登山界。

叱吒一時的羽生丈二為何會在尼泊爾呢?

他究竟是經由怎樣的因緣際會,得到了那臺相機呢?

目前,包括工藤、宮川在內,深町還沒告訴任何人,自己在加德滿都遇見羽生丈二這件事。

深町在加德滿都時,向宮川詢問馬洛里的相機機種名稱,回到日本之後,也請他調查羽生丈二的消息。然而,深町沒有透露任何能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的線索。

馬洛里的相機和羽生丈二的事,表面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碼子事。

深町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和佝塔姆交談時,在店裡的陰暗處看見的、那個名為毒蛇的男人的臉。發出黯淡目光的雙眸、長著濃密鬍子的臉頰。

在加德滿都發生的那件事,仍然令深町耿耿於懷。正因如此,深町現在才會像這樣即將和伊藤見面。

那個男人擁有怎樣的過去,究竟現在為什麼在尼泊爾——?

為的是了解羽生丈二這個男人。

深町心想,知道這件事,應該會成為知道羽生為何擁有那臺相機的線索。

此外,前往尼泊爾,找出羽生——這應該能設法辦到。

然而,就算找出羽生,也不會有進一步的突破。他不會告訴自己任何有關那臺相機的事。如果他說不曉得,一切就沒戲唱了。

深町認為,在日本調查羽生丈二的過程中,應該會找到什麼蛛絲馬跡。只要找到羽生丈二待在尼泊爾的理由、或者原因,就構成再去見羽生的理由,那說不定會是問出相機之事的武器——或者應該說是利器。

這麼說來,我——

深町問自己:

我真的想再去見那個男人一次嗎?

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想調查羽生丈二的事呢?

是否如同當時羽生自己說的,把相機的事和見到羽生的事全部忘掉,才是正確的做法呢?

深町總覺得他說的對。

不,一定是那樣沒錯。

可是——

烙印在深町腦海中的另一幕景象復甦了。

從冰河上迅速滑落的兩個點——那兩個點彈到半空中,消失在底下雪裡的景象——

井岡和船島死去時的影像,鮮明地留在深町腦海中。

沒有踏上聖母峰頂而折返的兩人,死在那裡。無法收屍的死法。兩人的屍體如今仍在那條冰河中。兩人的肉體就那麼冰封在雪山之中,直到一、兩千年後,流到冰河末端為止。

深町有一種預感——

假如自己現在忘記馬洛里的相機和羽生丈二的事,從此之後,自己大概會走進和登山毫無瓜葛的生活中。

不,與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幾乎確信。

這麼一來,井岡和船島的死也將化為過去式。

自己辦得到這一點嗎?

深町心想,自己應該辦得到。就是因為覺得自己辦得到,所以才可怕。

時間一過,無論是夥伴的死,或是親人的死,都將成為過去。不管是哪種影像,都會隨著時間日漸風化。

深町心想,這樣好嗎?

羽生丈二和馬洛里的相機,是如今唯一聯繫自己和登山的事物。

就是這樣。

除了井岡和船島的事之外,那趟遠征和至今花在登山上的所有時間,以及耗費的能量——對自己而言,如今維繫自己和那些事物之間的關係的,就是羽生丈二。

假如沒有發現那臺相機、假如沒有遇見羽生丈二,自己大概會懷著痛苦的心情,選擇和登山漸行漸遠的生活方式吧。

三不五時和從前的山友見面、喝酒,說不定有時候會去附近的山健行。

然而,那種令人提心吊膽的山——擡頭望向山頂,差點令人心臟不堪負荷的心情……

自己將遠離這些事物,前往另一個世界。

具體而言,那已經不是爬不爬山的問題。

即使不爬山,待在街上,也會因為令人難過的情緒而感到一陣揪心,想要尋找白色岩峰,以視線追逐位在高樓大廈對面、矗立於藍天的山頂——自己將會離開那種地方。

我不想離開。

自己如今之所以在追查羽生,八成是這個緣故。

攀岩是一種天分。

自己是因為喜歡山才開始登山的,但比自己有天分、有體力、有實力的人多得數不清。

深町有自知之明,自己無法站上聖母峰頂,也無法成為第一個踏上無人履及的峰頂的人。所以當時,自己選擇了相機。自己不是攀登高峰,留名登山史的人。

然而,自己說不定能夠參與那種遠征,待在向尚無前人攀登的岩壁挑戰的人身旁,當個協助對方、記錄攀爬過程的配角——

深町是如此說服自己,一路參與登山至今。也是這個緣故,深町才會覺得在這次遠征失敗之後,將會漸漸遠離登山。

前提是,如果沒有遇見羽生的話。

和加代子之間的事,也必須做出結論——無論那是怎樣的結論。

然而,在追查羽生的期間,事情尚未結束。

深町不太清楚是什麼還沒結束,但總之就是尚未結束。

自己的登山生涯八成還沒有結束——

深町總覺得在自己的登山生涯結束之前,說不定和加代子之間的事能有更不一樣的結論。不,那個不一樣的結論就是:不存在這世上的山頂,一座幻想中的山頂。

但是,在邁向那座應該不存在的山頂的過程中,是否可以不用對自己和加代子之間的關係下結論呢?

深町認為,那是自己自私的逃避。

他明白這一點。

他心知肚明,加代子和自己之間的感情已經走不下去了。如果和加代子見面,說「我們之間的關係到此為止」,彼此都能鬆一口氣。

「你是為了折磨我,才說你還愛我的。」

加代子的話宛如生鏽的鐵片般,刺進了深町的心坎。

深町無法替自己的心情好好命名。

就是這麼回事。

沒有人會替自己過去的情感一一命名活下去,也不會替自己的行為找理由而活。

別思考無謂的事!

如今,令人放不下的是羽生的事。

所以,我正在調查羽生的事——

這樣不就好了嗎?至於是否要再去尼泊爾一趟,以後再說。

※※※

伊藤浩一郎進入咖啡店,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七分鐘左右,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七分。

2

「嗯,如果是羽生丈二的事,我倒是記得。」伊藤浩一郎說完,在深町的眼前點燃香菸。

他深吸一口之後,緩緩將煙吐出來。

「那傢伙啊,老爬那種難如登天的山。爬山的方式就像是火燒屁股。說到那傢伙的登山之道啊——」

「那麼,你知不知道羽生丈二現在在做什麼呢?」

「這個嘛,不知道。我想,深町先生你大概也知道,一九八五年——距今八年前,在聖母峰發生那起意外之前,他偶而會跟我聯絡,或者寄明信片給我,所以我知道他的去向——」

假如是從羽生加入我們登山會的時期,到那之前的話,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些事——

伊藤如此說道。

羽生加入伊藤負責的青風登山會,是在一九六〇年五月。

當時,羽生十六歲,伊藤正值身強體壯的三十歲。

「我還記得,他突然跑到我家,希望我讓他入會。」

伊藤說:我把五月的連假幾乎都用在登山集訓,回到家的那一天,羽生丈二獨自跑到我家。

當時,伊藤還是王老五,他讓羽生進到自己位於二樓的家。

「能不能讓我加入青風登山會呢?」羽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