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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城市,街道宛如迷宮般錯綜複雜。
若是全身溶入這城市的吵雜聲中,連自己的人格和個性都會消失,險些埋沒在城市裡。
加德滿都——
尼泊爾的首都。
深町誠喜歡漫無目標地遊走在這個雜亂的城市裡。
這是他第四次造訪加德滿都。
第一次是大學剛畢業,二十二歲的時候。第二次是三十歲時;第三次是三十五歲,而這次是四十歲。
第一次的時候,是獨自一人扛著登山背包來。
從波卡拉經由江森村,徒步來到塔多帕尼。當時,健行一詞不像今天這麼普遍,他拿著英語旅遊書,獨自徘徊在喜瑪拉雅山的山麓。
只有那次是獨自一人,後來幾次都是以登山隊隊員的身分來到這塊土地。
這次也是如此。
拍攝來自日本、前來征服聖母峰的登山隊,就是深町這次的職責。
一想到登山隊的事,痛苦的思緒就會掠過腦海。
下降……下降。
這是在第五營聽到的船島的聲音。
「便宜的、地毯、朋友——」深町的耳畔響起男人的聲音。
眼前站著一名年輕男子,不停指著自己背後的店家。
他是典型的、心高氣傲的剎帝利族男子。
剎帝利屬於印度人種,在尼泊爾的地位較高。
狹小的木造店內,擺滿了西藏地毯和毛衣,幾乎看不見牆壁。那些商品甚至佔據店外的陋巷,使得狹窄的道路益發狹窄。
地毯店的年輕人說:「看看不買沒關係。」
他的意思是,不買也無妨,至少看一看地毯再走。
深町每次來這裡都發現,一見到日本人就像這樣以日語兜售商品的商店,一次比一次多。
因陀羅廣場——一條被老舊建築左右包夾的街道。
販賣稱為「廓爾喀彎刀」的柴刀店,販賣藏傳佛教法器、尼泊爾製飾品的店,鱗次櫛比地一家挨著一家。從鍋子、內衣褲、竹簍等日常生活用品到名產,這條街上應有盡有。
然而,如果每次一被店員招攬就進入店內,花一整天也前進不了一百公尺。
「Hoina。」深町以尼泊爾語拒絕,邁步前進。
看看不買沒關係、看看不買沒關係,年輕人在身後糾纏了一陣子,他的話音迅速混在其他嘈雜聲中,分辨不出了。
深町並非有目的而行。
他想要暫時停止思考、回憶、後悔等思緒和感情,才會踏進這片人海。
因為若是獨自靜靜待在狹窄的房間裡,大腦會不聽使喚地擅自運作。
午後——
持續落在這個盆地上的雨,終於暫時停歇。
六月的尼泊爾已經進入雨季。
喜瑪拉雅山南麓,接下來將進入一年當中雨水最豐沛的時期。
至少在雨停的時候,稍微呼吸點戶外的空氣比較好。
不過話說回來,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這條狹窄的小路上摩肩擦踵呢?十步之內一定會和別人身體接觸。那些人身上的汗味和體臭直接撲鼻而來。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城市。
溶入城市空氣中的,不僅止於人的體臭,還有狗、牛、雞和山羊等動物的腥臊味;水果、蔬菜和辛香料的嗆鼻味——連喜瑪拉雅山上雪的味道、印度教眾神及西藏神佛的味道,也都溶入了這個城市的空氣中。
牛趴在街角的各處,比人車更大搖大擺地行走。
在加德滿都,無論再小的小巷裡,都有被建築物包圍的廣場,那裡有印度教眾神的神像。
有毗溼奴神、溼婆神,以及象頭人身的迦尼薩神的石像,祂們的臉和身體塗上深紅色的顏料。
眾神和神佛在這個城市中都是活生生的,會帶給人們財富、不幸或災難。
名為林伽、象徵溼婆神的男性生殖器的石像上,也塗滿了血一般的鮮紅顏料,以及無數的原色花瓣。
神廟的柱子上,雕刻著正在性交的男眾與女眾,而在喇嘛教的寺廟中,歡喜佛更是一臉怒容地在交媾。
原色的眾神。
原色的神佛。
這裡沒有雅緻或寂靜等日式美學和感情。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眾神和神佛,和人類與動物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
看到整天睡在神廟角落的老山羊,忽然在某個下午慢吞吞地站起來,消失在神廟後方,令人懷疑是不是某種神祕的智慧降臨在牠身上,而牠正要去告訴某個人,神明託夢給牠的啟示。
美得驚為天人、五官具有阿利安人特色的婦人,以及長得十分像日本人的藏族女性,都在眾人面前用手擤鼻涕,昂首闊步。
小孩從四歲開始抽菸,到了六歲就會兌幣和佈施。
有住著人稱「活女神」的少女活佛的宮殿,也有妓女戶。
從因陀羅廣場繼續往前走,進入舊皇宮後方的巷道,會看見許多可疑的男子上前來推銷大麻樹脂、迷幻藥、大麻等毒品。
這個城市純潔中潛藏著色情、純樸中掩不住浮華,而且混沌不清。
深町來到了舊皇宮前面。他一面側眼看著經常在這一帶打扮成印度薩圖(苦行僧)、讓觀光客拍照要錢的男人,一面往新路的方向走去。
新路前方有個廣場,周圍一帶擠滿了賣名產的攤販。
從那裡走進更小的巷子。
「有貨唷。」
一名穿著破爛牛仔褲的男子靠過來,以日語向深町推銷。
「大麻樹脂、大麻,要什麼有什麼。」
相當容易聽懂的日語。
但深町並不想吸毒。
他的目的是在城裡迷路。
在小巷裡拐了幾個彎,混入城市深處。漸漸地,深町覺得自己的肉體被城市的內臟吞噬、慢慢被消化掉。
他走在初次行走的小巷中。不知不覺間,人影減少,只有不時看到孩子們在家門前玩耍。不僅名產店,連一般雜貨店也變少了。只有這兒一家、那兒一家,零星散布在路上。
深町又走進了岔道。
小巷走到底是一面老舊的紅磚牆,是條死胡同。
深町想折返,停下腳步時,發現了那家店。
登山用品店——屋簷下懸吊著三個睡袋。
深町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迷路的過程中,來到了「塔美區」。
塔美區在加德滿都中,以許多便宜旅館和登山用品店著稱。那一帶有好幾家旅館,只要付三百日圓就能過夜,並提供共用的淋浴設備。那裡曾經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嬉皮。
登山用品店全都是二手店。
以低價收購外國喜瑪拉雅山遠征隊留下的登山用品,再以相當於外國售價的價格賣出。那種店的老闆大多是能夠從外國登山隊手中得到那些用品的雪巴人。
深町停下腳步,順勢一腳踏進那家店內。
店內昏暗,而且狹窄。
代替櫃檯的玻璃展示櫃對面,站著一個臭著一張臉的男人。
他不是雪巴族人。
和剛才的地毯店老闆一樣,是剎帝利族。
他蓄著口字鬍,年齡約莫五十歲上下。
「Namaste。」
深町以尼泊爾語向他問好,剎帝利男人依然不改那副別人欠他幾百萬的表情。
掛在牆上的商品從鉤環等小零件到登山背包和冰杖等都有,展示櫃中放著三十公尺左右的八釐米登山繩。
除此之外,還有真偽難辨的密宗法器。
深町隨意瀏覽那些商品的視線,忽然停在登山繩旁的物品上。
那是一臺破舊的相機。
是蛇腹相機,蛇腹和鏡頭部分能夠收進機身的那種。
基於攝影師的職業本能,深町一看外表,就知道那是什麼機種。
展示櫃中的相機,蛇腹從機身中拉出來,鏡頭朝向客人擺著。
深町仔細一看,發現鏡片上有一道斜斜的裂痕。
裂痕不是在中央,而是靠近下方,儘管如此,如果其他機能別無異常,應該勉強能拍照吧。
然而,既然這臺相機受到的撞擊力道足以讓鏡片產生那種程度的裂痕,那麼除了鏡頭之外,其他部分也十分可能有問題。
但是,深町對那臺相機的款式異常感興趣。
這種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不可能有哪一國的登山隊隊員用這種老舊的相機拍照。不,相機迷當中,有人會刻意想用這種舊相機拍照,所以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至少可能會帶著兩、三臺相機來,其中包含一般相機和這臺相機。那位攝影師在拍照過程中,把這臺相機摔在地上,使得鏡片產生了裂痕。這麼年代久遠的古董相機,廠商手上也不可能有可供替換的零件或鏡片。
這臺相機大概是攝影師狠下心,在加德滿都賣掉的吧。
深町試圖移開目光,然而,他對它莫名感興趣,視線下意識停留不去。
他總覺得在哪裡看過它。
然而,深町至今從未使用過那種相機。
到底是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