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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六月六日

第六營,二六八〇〇呎

西藏,埃佛勒斯峰

夜晚似乎沒有起始,也沒有結束。光線彷彿在好幾天前就消失了。兩位登山隊員沒有出去看夕陽餘暉;他們蜷縮在一個小小的米德式帳篷內,這裡是第六營,是在陡峭山坡上用石頭辛苦堆成的一座六呎平臺。遠征隊耗費了偌大力氣,才建立起這個距離峰頂很近的營地。兩天前,上校跟索馬威爾試圖帶著氧氣瓶爬山,到了離峰頂不到一千呎處。明天早上艾胥黎跟普萊斯要試著不帶氧氣爬上去。

普萊斯勉強吞下橘子果醬和煉乳當晚餐,一面在鍋子裡攪動這兩樣東西。雖然帳篷角落擺著還沒開的肉罐頭,可是他們只吃得下甜食。普萊斯用湯匙舀起橘色與白色混合物放進乾裂的嘴裡,然後把鍋子遞給艾胥黎。

「你一定要吃。」普萊斯喘著氣說。

艾胥黎看著鍋子,邊緣的糖蜜和煉乳都結塊了。他搖搖頭。

他們點燃爐子要泡茶,可是沸點太低,經過三十分鐘後,只得到一壺隱約帶著金黃色的微溫液體。他們還是喝了,不過就在他們要喝光底部的沉澱物前,裡面就已經結冰。

兩位登山隊員很少說話。他們緊緊包在雙層鴨絨睡袋裡,一面按摩手腳,希望藉此促進血液循環,讓身體不會凍得那麼麻。該是睡覺的時候了。

帳篷下的地面是斜的,並有尖凸處。普萊斯擠在底部牆邊,緊挨著被雪覆蓋的帳篷。艾胥黎在他上方。只要艾胥黎的身體放鬆,就會滾到底下的普萊斯身上,但艾胥黎已經累到不在乎了。普萊斯會用手肘戳艾胥黎的背。艾胥黎會發牢騷,然後慢慢往上退開。這種糟糕的模式會一再重複。

帳篷發出尖嘯聲,在風中胡亂擺動,稍微平靜下來後,又會呼嘯作響。聲音震耳欲聾,彷彿整片天空都在尖叫。帳篷被某種硬物重擊;讓精神有點恍惚的艾胥黎以為是某種生物在敲打。普萊斯靠向艾胥黎,然後大喊。

「是冰。」普萊斯吼著說:「應該是從雪簷上吹下來的。」

狂風變得更加猛烈。每次吹襲都比前一次更強勁,雪也不斷滲進拍動的薄帳篷內。每陣強風都會讓頂部落下粉末。艾胥黎往下鑽進睡袋,可是開口部分都被凍硬了。有時當風勢緩和下來,艾胥黎就會幻想它會就此平靜,然而風暴總會再次侵襲,將他們折磨得更加痛苦。

帳篷扭動了一下,然後就塌在他們身上。有條防風繩鬆脫了,使得帳篷被風吹倒。普萊斯緊靠著冰冷的帳篷帆布,用全身重量勉強固定住帳篷。艾胥黎在黑暗中尋找自己的防風裝。他必須到外面重新固定繩子。結霜的帳篷屋頂下垂貼著他的臉,他就這樣摸索著覆著雪又變硬的防水外套開口。他花了好幾分鐘才穿上外套和褲子。普萊斯一直以身體固定帳篷。艾胥黎覺得帳篷可能會被吹下山,但在他遲鈍模糊的腦袋裡幾乎一點也不在意。

艾胥黎在黑暗中挖掉靴子上的冰,再費勁穿上。他猛吸一口氣。靴子都結凍變硬了。他把鞋帶打了長長的結,然後吃力地解開緊繫住帳篷出入口的冰冷帆布帶。他用凍僵不靈活的手指努力解開繩結。最後,帳篷門打開,一陣飛雪急速旋轉噴進裡頭。艾胥黎爬到外面的暴風雪中。

山坡在咆哮。風發出尖嘯聲,重擊艾胥黎,他沒有起身,四肢都在地上,就這樣在紫黑色天空下爬過一座冰坡。他循著胡亂揮打的防風繩找到原來的位置。繩子原本固定在兩顆重達數百磅的大石頭上。結果石頭移動了。艾胥黎費力綁好繩子,再多繞過幾顆石頭固定,一面用麻掉的手指作事,一面用力跺腳。有兩次繩子掉了,他還得在雪中摸索找出來。他的腳趾感覺就像壓在冰塊上。這簡單的工作只能緩慢而痛苦地進行。

艾胥黎綁好繩結,然後爬回帳篷。他花了點時間才進得去,因為普萊斯怕雪再灌進來,所以又把帆布帶綁起來。最後艾胥黎終於擠進帳篷,一頭倒在自己的睡袋上,不斷喘氣。冰冷的空氣讓他肺部刺痛。

「進去睡袋。」普萊斯大喊。「你會凍僵的。」

普萊斯搖晃艾胥黎,想把睡袋蓋在艾胥黎身上,可是他動也不動。過了十分鐘,普萊斯才終於把艾胥黎塞進去。

「你的手還好嗎?」

「完全沒感覺了。」

普萊斯拿起艾胥黎的雙手搓揉了好一會兒,努力恢復血液循環,免得凍傷。艾胥黎的手指仍舊麻木。普萊斯用力拍打,艾胥黎則痛苦的別過頭,咬牙切齒發出呻吟聲。他知道普萊斯的手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他沒問。

過了一個鐘頭,他們才終於又躺進睡袋。艾胥黎知道自己已經凍到今晚都無法恢復,而他們明天一早還要再往山上爬。他覺得自己睡不著。夜間,他偶爾會陷入恍惚,偶爾因為寒冷而清醒,不時還開始咳嗽。他冷到把臉埋進睡袋浸濕的棉絨內裡,但稀薄的空氣讓他無法呼吸,於是又露出頭喘氣。艾胥黎側過身子,凝視著冰冷的帳篷。

※※※

戰爭結束四個月了。艾胥黎已經在倫敦待了三天。他把制服給了他的裁縫師當破布,然後買了三套新衣,兩套是法蘭絨材質,另一套是粗紡花呢。穿了幾年又緊又硬的衣褲後,這些衣物感覺柔軟得不可思議。在一個陰暗的週日午後,他沒有受邀,就直接搭計程車到卡文迪什廣場那棟屋子,抓起門環敲了敲。他向一位女僕表明身分。結果是父親來應門。

「你說你認識我女兒?」

「我確實認識她。」

「再說一次你的名字?」

「沃辛漢。艾胥黎.沃辛漢。」

「很抱歉。我從來沒聽過你。」

艾胥黎從外套口套拿出一個紙板資料夾。他打開資料夾,展示裡面的畫像。

「你從哪裡弄來的?」

「她給我的。可以看後面的文字。」

「看起來沒問題。」

那位父親的眼神飄向廣場上的其他屋子,然後又回來注視著艾胥黎。

「你應該明白,就算沒有陌生人來,我們女兒不在的事實就已經夠讓人難過了。我不會說你是為了什麼利益而來,但我幫不上什麼忙。」

父親關上門。艾胥黎再次敲門,不過這次只有女僕出現,他跟她毫無意義地爭執了幾分鐘。女僕用力甩上門。艾胥黎再次敲門,心想要是用力衝撞,不知道能不能破門而入。他在門廊上站了一下,心中充滿憤怒。他把畫像收進口袋,然後穿越廣場離開。

隔週,他收到伊莉諾一封內容簡短的來信,希望能約在科芬翠街的里昂街角餐廳碰面。艾胥黎提前到理髮舖颳了鬍子。他本來以為這次會面是某種警告,不過當他進入那個大餐廳,看見伊莉諾從遠處角落的桌子起身揮手,他就知道自己錯了。伊莉諾對走近的他擠出笑容。她看起來就快哭了。他們兩個人都坐下。

「我點了茶。」伊莉諾心不在焉地說:「我想你應該不餓吧,沃辛漢先生?如果你想吃東西,他們有菜單——」

「茶就好。」

「我沒來過這家餐廳。其實還不錯呢。」

「沒錯。」

他們陷入沉默。艾胥黎看著桌子對面的她,心想她真漂亮。她跟妹妹有一樣的眼睛。茶送來了,艾胥黎拿起茶壺倒了兩杯。但他沒喝。

「我真的很高興你沒事。」伊莉諾說:「我常常想到你。當然,茵茉珍幾乎沒說過其他的話——」

「她還活著,對不對?」

「對。」

「可是不在英國。」

「對。」

「她在哪裡?」

伊莉諾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然後別開視線。

「我不能說。」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見我?」

「你來的時候我在家。我聽見爸爸在門口跟你說話,這讓我很難受。我覺得你不該受到這種對待。我很清楚。」

「妳能告訴我她在哪裡嗎?」

「那不是我的選擇。是她的選擇。如果她想讓你知道,就會自己告訴你。」

「所以是她決定要離開。不是妳父親決定的?」

「我不知道。」伊莉諾嘆了口氣。「是茵茉珍決定不出現的。」

「可是為什麼要這麼神祕?為什麼不像其他人直接出國就好?」

伊莉諾喝了口茶。

「我猜她是想重新開始吧。也許她不希望你去找她。但不只是因為你。你知道茵茉珍不會用一般人的方法處理事情。爸爸好幾次想要她回來,可是她想要新的生活,而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配合。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訴你——」

「但妳已經說出口了。」

伊莉諾搖著頭。她望進杯子裡。

「已經夠久了。我想,要是我告訴你她還活著,其實也沒什麼。你早就知道了。她永遠不會回英國了,這也是肯定的。她很固執,你也一樣,當你出現在門口,我的心都碎了。我覺得要是沒來跟你見面,你可能會這樣持續好幾年——」

「直到見到她為止。」

「你不能這樣。」伊莉諾懇求著,同時擡起頭看艾胥黎。「如果你夠努力,也許能找到她。可是接下來呢?你會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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