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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四月三十日

埃佛勒斯峰基地營,一八一九〇呎

西藏,絨布河谷

他站在散落於岩石間的木箱中,就像置身迷宮。遠征隊昨天抵達基地營。強風沿著河谷猛烈吹襲,陣雪攪動變暗的天空。艾胥黎身旁的木箱蓋子全都打開,內容物暴露在雪中。他用蹩腳的印度普通話指揮兩位挑夫,粗啞的音量只比低語聲大一些。挑夫不懂他的話,但還是點著頭。艾胥黎擡頭看著旋轉的天空,然後拉緊頸部的圍巾。

陡峭的河谷岩壁粉碎,形成一片由卵石和泥土構成的地面。遠征隊的帳篷緊挨著聚集在一座結凍的湖邊,上方一處堆積的冰磧為他們稍微阻擋些許強風。天氣好時,那座山有如金字塔的峰頂可能會隱約現身空中,不過現在大雪遮蓋了一切。

艾胥黎在一隊犛牛旁奔跑,戴著連指手套的手上拿著一支螺絲起子,一面掃視綁在這些動物身上的盒子。他叫一個西藏人幫手停下一匹犛牛。對方拍拍牠,然後解開繩索,把盒子放在岩石上。艾胥黎旋開蓋子,在黃昏的光線中舉起一個罐頭。哈里斯香腸一級棒。他把罐頭分類擺進其他有標籤的箱子裡,每個大小都不一樣,這樣才能讓每一箱的重量同樣是四十磅。第一營、第二營、第三營、第四營。薑餅。牛舌。他把裝好的箱子封蓋,然後在空箱之間踱步,在越來越暗的天光下瞇起眼睛。他該去拿手電筒了。

「沃辛漢。晚餐時間到了。」

普萊斯戴著手套拿著一盞蠟燭營燈走近。艾胥黎輕咳兩聲,大叫回應。

「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嗎?在絨布河谷吃乳酪蛋餅?」

「不。」普萊斯說:「卡米必須嚴守規定。這是將軍規劃的菜單。四道菜加香檳。」

艾胥黎和普萊斯越過河谷前往大帳篷,從遠處就看見帳篷那四盞明亮的油燈。他們經過米爾斯身邊,這位年輕的登山隊員正拿著一顆大石頭敲木樁。一位挑夫在強風中扶直木樁,盯著自己那幾隻抓著木頭的脆弱手指。米爾斯對他們兩人揮手。

「一起來吧。」普萊斯喊著。

「一會兒就過去。」

他們繼續走。在大雪中,受僱的當地農夫正在為晚上作準備。他們沒有帳篷。有些人堆疊石頭當作遮蔽;其他人則是沒蓋毯子就直接躺在雪地裡,厚重的羊毛大衣在胸前緊緊拉緊。幾個農夫努力想在風中點燃一堆犛牛糞。糞堆冒著煙,可是沒有火焰。

普萊斯停下,對一個正在搭建溫柏式帳篷的廓爾喀人下令。艾胥黎在他們附近等,一面跺腳讓身體保持溫暖。他們才到基地營,就已經穿上所有登山裝備。

幾分鐘後,他們到了大帳篷。雖然裡面只暖和一點,但至少沒有風。九個人中大半已到了桌旁,坐在自己的輕便摺椅上。摺疊桌沒鋪桌布,調味料瓶罐整齊排放在桌面中央。上校坐在桌子主位;普萊斯和艾胥黎坐在附近。普萊斯把餐巾鋪在腿上,然後看著上校。

「我們得再開會討論補給品的事。」

「等晚餐後吧。」上校說:「就先別破壞食慾了。」

普萊斯點點頭。他的椅子很低,讓他的頭只剛好高出桌面。他的帽緣有一部分用塗滿蠟的大型安全別針別起,其他地方則是垂下把臉遮住。

「第一道吃什麼?」

「鵪鶉,配鵝肝醬麵包。還有沙丁魚跟水煮蛋。」

「終於用上鵪鶉了。」艾胥黎喘著氣說。

「天哪。」索馬威爾說:「你聽起來簡直就像死神現身。」

「這裡的空氣跟瑞士不太一樣。」艾胥黎說:「可能是因為乾燥。或是因為沙塵。或者是寒冷。原因很難確定。」

普萊斯看著自己的空盤。

「我們應該沒印菜單吧?」

「正從拉薩用犛牛火車運過來。」索馬威爾說:「四十天內會到。」

米爾斯風塵僕僕地進來,甩掉寬闊肩上的雪,坐進最後一張椅子。兩個充當侍者的雪巴人送上沙丁魚,用一支大湯匙分配到每個人的盤中。

「我不相信這地方印過菜單。」諾爾說:「這整個國家只有兩部印刷機。每一頁都是手工在木塊上刻出來印的。」

「兩部印刷機。」艾胥黎說:「但寺院裡有那麼多經書?他們一定很忙。」

「他們只印那些書。」諾爾說:「據說他們過去一千年來完全沒有記下歷史。」

上校對其中一位雪巴人揮手,用尼泊爾語說了些話,再用英語對大家發言。

「我說,我們先聽點氣泡聲吧。這是你們應得的。」

雪巴人拿給每人一個鋁杯,這可是煞費苦心先用酒精燈除過冰的。他拿來一大瓶香檳,拔掉軟木塞,然後用一條淺灰餐巾包住。雪巴人繞著桌子,小心翼翼將酒分給大家。艾胥黎用叉子刺起一條沙丁魚。

「完全沒有歷史嗎?」

「沒人找到過。」諾爾說:「圖書館裡只有喇嘛的文本。有一套內含一百本書的聖典,每本書都有上千頁。全套要用幾十隻犛牛運送。他們沒時間寫其他東西。」

「沒有歷史。」艾胥黎喃喃自語:「我覺得很不錯。」

上校搖搖頭。

「不錯?我看不出對過去無知有什麼不錯的。這樣一定會讓人重複以前的錯誤。」

「我覺得很不錯。」普萊斯說。

「你們兩個只是想氣我。」上校說:「天哪。普萊斯,你可是個教師啊。誰吃到鵪鶉了?」

「他們有兩部印刷機。」艾胥黎說:「所以他們只能印這些。他們覺得宗教比歷史重要。聽起來似乎很合理。」

「你是個無神論者。」普萊斯說。

大家笑了起來。

「很快就要變成喇嘛了。」艾胥黎說:「我只是說,在智慧與知識之間,人一定會選擇智慧。」

索馬威爾懷疑地用叉子弄起一顆蛋。

「你推測那些書裡有智慧。我則推測這顆蛋是全熟的。結果不是。」

「我們得讓卡米去上巴黎藍帶廚藝學校。」艾胥黎說:「現在就先預約吧。」

「是用壓力鍋8煮的。」米爾斯說:「大概要用掉一整箱煤油才能讓水沸騰。在這種高度,這顆蛋已經夠熟的了。」

8,原文為roarer cooker,推測是會發出巨大聲響的炊具,因此譯為壓力鍋。

※※※

雪巴人繞著桌子送上第三道菜:用登山爐熱過的西藏羊排以及罐裝青豆。上校開始打探諾爾在以前那些著名旅程中遇過什麼有趣的事。

「戰前你在西藏作過的那些事。」上校說:「全都告訴我們吧。」

諾爾啜著香檳,細細品味。

「那是一九一三年。我喬裝打扮——」

他笑起來,把一塊肉送進嘴裡。他的句子簡短有力,還會用叉子輔助強調。

「——裝成印度的穆斯林。」他繼續說:「當然,在那時候,歐洲人都不準進入。到了離埃佛勒斯峰四十哩遠,西藏人的巡邏隊追上我們。有個傢伙拿著火繩槍對我發射。想想看,是把火繩槍!聲音很可怕。不知子彈會往哪裡射,但聽起來就像天殺的世界末日。一定裝了很多火藥。」

「你是第一個接近埃佛勒斯峰的外國人?」米爾斯問。

諾爾搖搖頭。「『學者』已經先去過了。」

諾爾露出笑容,往後靠著椅背。他解釋說,五十年前,英屬印度政府想要勘測北方跟西藏交界的範圍,可是那裡的人很不友善,歐洲人也被嚴格禁止不得進入。於是政府訓練印度人,喬裝成朝聖者去勘測西藏。調查者被稱作學者(pundit),這是印地語中的一個詞,代表有學識的人,而他們接受訓練,學會特殊的測量技巧,所以不會被其他觀測者看出。他們冒著很大危險進入西藏,通過下著雪的偏僻高山隘口。這些學者用步數計算距離,用轉動轉經輪或念珠的方式記錄;他們學會一哩要走剛好兩千步,而在某些旅程中,他們走了兩千哩。

「那樣是多少步呢?」諾爾忖度著。

普萊斯的目光未曾離開食物。「四百萬步。」

「每一步都要計算。」諾爾說:「他們把羅盤藏在護身符裡。將沸點溫度計放進手杖中。用夜空的星星還有六分儀測量。到了晚上,他們會記下所有數字,再把紙張捲起,放進轉經輪裡。有些人被抓到後,會被刑求或殺害,真是可憐的傢伙。誰幫我拿一下調味醬好嗎?」

調味醬瓶沿著桌面傳遞,接著諾爾用肉沾了些褐色醬汁。

「有個叫金沙普的人。」他繼續說:「非常勇敢的傢伙。被派去調查西藏境內的雅魯藏布江和布拉馬普特拉河到底是不是同一條河。雖然那條河大得要命,可沒人知道它是不是起源於喜馬拉雅山。金沙普的目標是要深入森林,把木材切割成特定形狀,然後放進雅魯藏布江往下流。每天五十塊木材。而在印度的調查領隊派了另一個人在下游觀察木材,就這樣看了好幾年。」

「真刺激的工作。」艾胥黎說:「如果能做得到的話。」

諾爾咧嘴笑著。「可是木塊從來就沒出現。這個叫金沙普的傢伙在西藏被抓了起來,當成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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