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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領郵件】

四天後,我回到約阿希姆施塔勒街的郵局,找一位會說英語的服務員。我靠著櫃臺,望向那些拿著包裹排隊的人。同一位經理大步走向櫃臺,粗魯地對我點點頭。他等我先開口說話。

「我收到郵局的電郵了。可是內容都是德文。」

「你以為會是什麼?你在德國啊!」

經理帶我回到他的辦公室,然後要我坐下。他進入走廊,拿著一個藍色硬紙板檔案盒回來。他把盒子放在桌面成堆的文件上。

「看看裡面吧。」

我打開蓋子,看著裡面的五個信封。

「是在集郵檔案庫找到的。」他說:「我猜就算在八十年前,也有人知道我們不常收到從遠征隊寄來的候領郵件。」

經理往後靠在椅子上,然後看著我。他說:「這些現在是檔案庫的資產。就算是收件人親自來領,也可能會被拒絕。」

「我不是要領。我只是想看內容。」

經理站起來,搖了搖頭。

「我沒有權限。這是隱私權問題。你可以向檔案庫提出申請——」

經理瞇眼看著我。

「你會在柏林待多久?」

「我不知道。幾天吧。」

經理點點頭,從桌上一個杯子裡拿出一把鋼尺,輕輕拍打自己的手。

「有人打開過信封,可能是檔案庫的工作人員吧。不過我不覺得有人會讀這些信。大概也沒人會讀吧。這些信會回到原來待了五十年的架子上,然後繼續再待上五十年——」

他擡起頭看著我。

「你說你跟收件者有親戚關係?你的姓跟上面的不一樣。」

「我跟收件者與寄件者有親戚關係。」

「你有證據嗎?」

我翻找袋子,從筆記本拿出艾胥黎寫的卡片,遞給經理。他戴上眼鏡,查看那張卡片。他的鏡框彎了,其中一處鉸鏈還用絕緣膠帶纏起。經理打開檔案盒,從裡面拿出一個信封比對字跡。接著他從桌子抽屜拿出一個高倍放大鏡檢查卡片。他用德語咕噥說了些話,把高倍放大鏡放在桌上。

「這很反常。」他說。

經理看著我,問我這是從哪來的。我們談到加州,然後經理就說他因為集郵會議去過幾次舊金山。他問了我的家人還有我大學修的課,在我說話時仔細看著我。

經理抓起他的鋼尺,然後轉動椅子。他用尺的末端打著自己的手掌。

「你怎麼知道這些信件會在檔案庫?公共目錄裡沒有這些東西啊。」

「我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知道信件寄來這裡,我也懷疑沒有人會來領取。於是我覺得最好過來問一下。可是我完全沒想到會有人把它們保留下來。」

經理搖搖頭,把尺丟在桌上。

「我也不會想到。是你外公寄的?」

「是我外曾祖父。艾胥黎.艾德蒙.沃辛漢。」

「收件者那個女人是誰?」

「茵茉珍.索姆斯—安德森。」

我遲疑一下,然後補充說:「是我外曾祖母。」

「她到柏林旅行?或是住在這裡?」

「我不知道。」

「為什麼她沒來領信?」

「我不知道。說不定我看完信之後就會知道了。」

經理在桌子對面看著我。我們沉默了許久。他打開一個裝檔案的抽屜,然後給了我一雙薄棉手套。他朝檔案盒點點頭。

「戴上手套。」他說:「隔壁有部影印機。不要用自動進紙,也不要摺到紙張。等你弄好後就收回信封。要裝對信封。」

我把影印的信件放在肩包裡,搭地鐵回到羅森塔爾廣場的旅舍。我的房間就在三條繁忙街道交口的高樓上。進去時,一群加拿大背包客跟我打招呼。

「你要出去嗎?」

「出去?」

「星期五晚上啊。你不出去嗎?」

加拿大人換好衣服就外出去進行他們的夜間活動。我脫掉衣褲,進入狹窄的淋浴間。我打開水龍頭,讓水越來越熱,直到浴室瀰漫的水蒸汽讓我快看不見為止。我裹著毛巾,濕淋淋地在床上躺了很久。房間裡很溫暖,比皮卡第那棟屋子暖得多。米芮現在一定已經回巴黎了。她可能正要去我們兩星期前相遇的同一家酒吧。

我下了床,穿上衣服。羅森塔爾廣場另一頭的角落有個兩層樓的咖啡店,那地方很晚才打烊。我在櫃臺點了杯咖啡,然後上樓,找張小木桌坐下。我拿出五份信件,按時間順序排好,再把筆記本和筆擺在旁邊。紙上有我認得的艾胥黎用粗鉛筆寫下的字跡,信頭印著「埃佛勒斯峰遠征隊」。

我拿起玻璃罐往咖啡裡倒了些糖,用湯匙在深色泡沫中攪動。湯匙碰到瓷器,發出輕微的脆響。

□□□

斐東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親愛的茵茉珍,

收到妳的電報時,我幾乎毫無頭緒。時間點正好就在我要出航之前,簡直讓我心慌意亂;最後幾天在倫敦與利物浦的日子,我就像在霧裡度過。在海上航行的漫長數週,我一直想著妳,也撕掉六、七份不知自己該不該寫給妳的信件。到最後,我知道妳沒要我寫信,所以我沒寫。

然而對於妳,我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感覺。

這封信會寄到柏林郵政總局當成候領郵件,我也發電報告訴妳了;如果妳想要,就可以去領,我希望這樣能讓我好過些。在接近黃昏的空檔,其他人都會拿出紙筆寫信給妻子和情人;妳對我而言兩者都不是,不過我現在仍要寫給妳,這裡距離文明太遙遠,根本不必管怎樣才合適。對我而言妳就是合適的。

我從孟買搭火車穿越印度的平原,一起的還有另兩位登山隊員,普萊斯與索馬威爾。這裡的高溫和灰塵難以忍受,車廂除了悶熱到睡不著,還有兇猛的蚊子,我在裡頭作著奇怪的夢,時醒時睡,夜晚時就會到走廊上。唯一的安慰是打開車廂門,抓著欄桿站在門框邊,感受夜間的微風,看著地平線上的星星,以及偶爾看到的孤立小屋中燃燒的柴火。

我們在窄軌鐵路上前往大吉嶺,迂迴穿梭於茂密的熱帶叢林,軌道緩緩通往一個方向,接著又通往另一邊。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著藍色的小型蒸汽引擎軋軋運轉。上升坡度非常陡峭,他們還得派個人在引擎那裡,把碎石灑到鐵軌上以增加摩擦力。遠征隊的攝影師諾爾坐在車廂頂,拿著他的電影攝影機拍攝,偶爾還要完全壓低身子,避開比登山繩更粗厚的樹枝和藤蔓。

到了大吉嶺,我們住在埃佛勒斯峰旅館。我在那裡打包、稱重後再重新打包我的裝備。我在那裡寫了另一封信給妳,但丟進了垃圾筒。我在那裡最後一次換上晚禮服,去跟首長的妻子一起用餐。

我們從大吉嶺出發,開頭幾哩路是搭汽車——非常陡峭的路程——然後我們開始步行,一陣熱風帶著我們經過丘陵,空氣中有香水味,帶來了山上的大蝴蝶。為了辛斯頓(R.W.G. Hingston)的收藏,我們拿著網子去追那些蝴蝶;他是我們的醫官兼熱衷的博物學家。

雖然我們都有小馬可以騎,不過可以的話,普萊斯與我都會用走的,這是為了清靜與獨處。在那些時候,我常會想到妳——妳會多麼喜歡在這裡漫步,妳會多麼欣賞景色和那些奇特又和善的人們、古怪漫生的植物、清澈的天空。但我就像透過玻璃模糊地看著。因為即使在熱氣騰騰的叢林中,我仍然想著接下來那片被風吹掃的高原,以及高聳的積雪山脈,其中一座是最嚴酷並最壯觀的。茵茉珍,我還沒準備好去見那座山。她可能跟我想像得完全不一樣,但如果她是,我們就根本沒有機會;然而我還是好想見到她,每次經過山頂我都會尋找地平線上冒著雪的山脈,儘管我知道我們還有好幾個星期的路程才會到。

我在一間旅舍小屋裡一張堅固的桌上舒適地寫著信。我們不會享受這種奢侈太久的;我把較沉重的話留到那時再說,因為要是我現在寫完,就會在下次一起寄出了。妳若要寫信給我可寄到:

埃佛勒斯峰遠征隊

由英國貿易代理轉交

西藏亞東縣

但我不該期待的。

我們會在八月回到英國。我希望妳的電報代表了某種新的開始,這種想法瘋狂嗎?我好瘋狂。正如我們曾經一起瘋狂那樣。

妳永遠的 艾胥黎

□□□

亞東縣

一九二四年四月二日

我親愛的茵茉珍,

我們終於越過邊境進入西藏了。我從卡帕步行爬上三千呎到傑勒卜拉山口(Jelep La),測試自己的呼吸。過程很辛苦,一路上有雪和岩石,不過能夠從錫金走到西藏,站在比大部分阿爾卑斯群峰更高的地方,即使在強風中,也讓我感到滿足。我覺得自己狀況很好,甚至連頭痛都沒有。可是我的狀況真的夠好嗎?有誰真的狀況夠好嗎?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別相信妳在報上看到的——我們並不是去爬那座山,我們是圍攻她。我們派出一支數百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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