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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拉卡洛特里

法國,加來海峽省

這是軍官晚上的休息時間。他們聚坐在火盆周圍,這裡是個廢棄穀倉,過去一星期來當作連上總部。再過一個鐘頭,他們就要到附近村莊一個小咖啡館吃晚餐。現在他們在等待。

艾胥黎在看書,他肩上圍著一條毛毯。傑佛瑞斯和班尼特在打牌,兩個人都把牌斜拿向火盆,想在昏暗光源下看清楚。

一位姓伊斯梅的中尉走進來,他剛值完最後一段班,大衣從腰部以下都是冰和泥巴。伊斯梅最近才從第二營調來。他長得很高,黑色頭髮,而且兩眼顏色不一樣——一邊褐色,一邊淡綠色——艾胥黎覺得看起來有點邪惡,不過伊斯梅的目光焦點總是停在他身後。伊斯梅打個呵欠,拿起一條毛毯裹住自己,拉了張椅子到艾胥黎旁邊。他拿起一袋花生剝殼吃了起來,穿著靴子的雙腳靠在火盆上,冰塊消融,在金屬表面發出嘶嘶聲。

「那樣會弄壞靴子。」艾胥黎說。

「只想暖和一點而已。」

艾胥黎想繼續看書。這裡太吵了,很難專心,可是離火堆遠一點又太冷。他再讀一遍書中的句子。

□□□

你明白嗎,每天晚上,我都會看見在馬特洪峰時的夥伴,他們手臂張開,隔著相同距離,完美地一個接著一個滑倒——首先是嚮導克羅茲,然後是荷道跟哈德森,最後是道格拉斯。

※※※

傑佛瑞斯和班尼特打完了牌,這些軍官開始討論起部隊下個目的地的傳聞。艾胥黎闔上書。他把毯子往上拉,只露出眼睛,雙膝在寒冷的空氣中輕碰。班尼特想知道部隊有沒有任何機會能調離法國。

「他們說副官提到巴勒斯坦——」

「謠言。」艾胥黎插話。「沒用的謠言。」

「你只是個沒有信仰的人。你從來就不相信任何東西。」

傑佛瑞斯從伊斯梅手中拿走剩下的花生,然後把袋子扔進火盆。他朝艾胥黎點了點下巴。

「間諜頭子相信德國皇帝的手槍。」

「那是真的。」艾胥黎說:「這不是謠言。」

「我從沒聽說過德國皇帝的手槍。」班尼特說。

「因為那不是謠言。」艾胥黎說:「真相幾乎從來不會廣為人知。」

艾胥黎往後靠著椅背,露出笑容。他解釋說,德國皇帝跟其他所有發動戰爭的人一樣,只喜歡打扮成參戰的樣子,不會冒險上戰場。艾胥黎說,這位皇帝喜歡制服,而且早在這一仗發生前的平民生活時期就開始穿了。那套制服配了個手槍皮套,套子裡有把鍍銀的卡梅洛—德爾維根(Chamelot—Delvigne)左輪手槍,皇帝總是隨身帶著。手槍的象牙握柄刻著字母V和一個皇冠,因為這份禮物來自皇帝的祖母以及她的統治者好友。

「維多利亞女王。」伊斯梅喃喃說著:「這故事還真怪。」

「這才不是故事。」艾胥黎說:「是真的。」

「為什麼不去弄另一把手槍?」

「說不定他喜歡那位老小姐喔。」班尼特接話。

「不只這樣。」艾胥黎說:「他會留著是有原因的,儘管他自己並不知道。」

傑佛瑞斯邊笑邊搖頭。

「是什麼原因?」

「為了記住敵人是誰。」艾胥黎說。

「是誰?」

艾胥黎又笑了,但他沒回答。軍官們站起來,開始著裝準備去吃晚餐。班尼特拿了把梳子梳頭,突然轉身面向艾胥黎。

「你覺得他對英國人用過那把槍嗎?」

「我敢說只有用來在英國打野味。他有其他手下可以對付英國人。」

※※※

晚上沒有風,可是很冷。小咖啡館在一個半毀村莊中央,對街有個幾乎被夷平的屠宰場。然而這小小的咖啡館竟沒被摧毀,裡面有裂開的大理石桌、鐵爐,以及音調不準的鋼琴。女主人打開門,她的一頭白髮在頭頂紮成整齊的髮髻。她對從寒冷的外頭走來的他們熱情揮手。

「晚安。」她的聲音宏亮。「進來吧,各位,快進來!」

餐廳裡沒有人,於是軍官們選了壁爐邊的一張圓桌。女主人收走他們的大衣,一面喊著叫女服務生做事。有淡紅酒和夏多尼白葡萄酒可隨這些英國人選,但女主人很懊惱沒有香檳。一個女孩把酒拿出來,另一個則往壁爐裡加了塊木柴。傑佛瑞斯告訴女主人,她廚房裡有什麼他們都吃,最好的都拿上來就對了。

「大家應該想喝波爾多吧。」傑佛瑞斯說。

一位金髮女孩拔起瓶塞,為每個人倒酒。傑佛瑞斯舉起他的酒杯。

「敬情人和妻子。」

其他人拿起酒杯,異口同聲回應。

「希望她們永不相見!」

紅葡萄酒一點也不甜,所以艾胥黎一開始喝得很少。女主人送上洋蔥湯,軍官們津津有味地喝著。他們聊到軍隊的勳章,認為某些軍團頒的獎章太少。在第一瓶酒喝完前,伊斯梅又叫了第二瓶。傑佛瑞斯提到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時,伊斯梅哼了一聲。

「跟遊樂場的吃角子老虎一樣不公平。一個傢伙可能整天都在殺德軍跟救傷兵,但只要沒有軍官看到,他就只能兩手空空回家。就像俗話說的,五十個士兵比不上一個中尉。」

女主人放下一盤龍蝦沙拉,每一份都包在一片萵苣葉中。

「要是我們採納士兵的事蹟,」傑佛瑞斯說:「就得不斷頒發勳章和配給的蘭姆酒了。」

「胡說!」伊斯梅不以為然。「看看這間諜頭子吧。」

大家全看著艾胥黎。伊斯梅拿起一片萵苣葉,只用一大口吃了進去,然後擦擦嘴。

「我聽說過女皇堡的事。」伊斯梅說:「非常英勇。你可能因此得到維多利亞十字勳章,但你就無法守住壕溝。當然,這不是你的錯,不過這表示你夠幸運能獲得獎章。你以為軍隊現在總會明白英勇和成功之間根本沒什麼天殺的關聯。但他們還是不明白。」

艾胥黎沒說話。女主人送來四碗燉小牛肉,裡面有小牛肩、紅蘿蔔、洋蔥,用奶油和乳脂熬的白色醬汁閃閃發亮。軍官們安靜滿足地吃著,伊斯梅也喝完他的紅葡萄酒。

大家吃完後,金髮女孩拿著舊餐盤端了一塊熟成的卡門貝乾酪出來。在艾胥黎切乳酪時,伊斯梅對女孩說了些不雅的笑話。褐髮女孩再替大家倒酒,接著艾胥黎和她談起附近的地理形勢。伊斯梅聽到他們談話,立刻打斷:

「這個年輕少尉非常英勇。」伊斯梅強調。「非常英勇。他只帶了幾個人就搶下德國佬的壕溝。已經有好幾百人試過要攻下這個壕溝——」

艾胥黎露出怪表情,不過女孩興味盎然地看著他。

「是真的嗎?」

「不是。」艾胥黎說:「德國人以為我這邊人更多,所以他們撤退了。就只是這樣。之後他們還是回來了。」

伊斯梅反駁說,這位年輕少尉是真的非常英勇。他舉杯比向艾胥黎的上衣,用很重的英國口音說著法語。

「妳看到那條紫白相間飾帶嗎?那可是英國的英勇十字勳章呢。」

女孩正開口說話,不過女主人拿了一盒烏普曼雪茄出來。每個人都拿了一根。一瓶白蘭地送了上來,接著伊斯梅對為他們倒酒點雪茄的女孩道歉。

「我們都是已婚男人。」伊斯梅說:「只是喜歡開開玩笑。」

金髮女孩笑了,但褐髮女孩手裡拿著酒瓶,直盯著這群年輕人。她搖搖頭。

「才不是。」

「那我們就全都是單身漢吧。」伊斯梅說:「這樣更好。讓已婚的人在戰鬥中死亡太可憐了。」

「你們不是全部單身。」褐髮女孩看著艾胥黎說:「他結婚了。或是訂婚了。很明顯看得出來。」

「妳以為會有女人想嫁他嗎?」伊斯梅反駁。「就算是英國女人?」

大家都笑了。雪茄抽完後,女主人在一塊小白板上計算價錢,然後放到桌上。伊斯梅往前傾身,看到帳單後把酒杯弄倒,桌布都被紅葡萄酒浸濕了。他用英語大聲抱怨。

「簡直是搶劫嘛。那瓶白蘭地就要十七法郎?比去年還貴上一倍。而且也太淡了。」

女主人清理桌子,收走弄濕的桌布。她好奇地看著這群軍官。

「有什麼問題嗎?」

傑佛瑞斯要她放心,然後向大家收錢,在女主人面前點清楚。其他人走出小咖啡館時,艾胥黎把兩枚金色的十法郎放在角落的鍍鋅小吧臺上。他的目光掃過裝有鏡子的酒架,看著那些蒙塵的酒瓶。他要女主人給他一瓶白蘭地帶走。接著他再仔細看著架子,然後皺起眉頭。

「不,我要雅馬邑(Armagnac)。最上面那瓶Boingnères的。可以幫我打開嗎?」

「當然,」女主人說,接著用一個舊開瓶器熟練地拔掉軟木塞。艾胥黎接過酒瓶,用掌根再把軟木塞塞回。他告訴女主人不用找零。女孩們站在門口送客,褐髮女孩用背抵住打開的門。艾胥黎向她們道晚安。他走出去時,目光也從她們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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