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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無敵號輪船

英吉利海峽

從法國回來的旅程很可怕。茵茉珍跟艾胥黎爭吵過後,離開了拉維耶維爾的小屋,關在亞眠東邊一個旅館裡度過難熬的一夜,還看見一長串難民在泥濘道路上經過。她從早餐後就沒吃過東西,而且所有餐廳都關了,於是只好請一位年邁的門房到外面找食物。半個鐘頭後,他全身濕透回來,大衣底下只有一小塊圓形的鄉村麵包。麵包濕了,上面還沾著泥。茵茉珍給了門房小費,在床上貪婪地咀嚼那塊麵包,一面還聽見黑暗中傳來遠處槍砲的轟鳴聲。

她的第二晚是在布洛涅一家骯髒的旅館度過,等待隔天早上的渡輪,雖然她快瘋了,但還是不敢離開房間。她洗了個澡,不過洗到一半時就沒有熱水,於是她像癱瘓一樣坐在微溫的浴缸中,沒有力氣移動,卻又覺得太冷而待不下去,心想艾胥黎有沒有在轟炸中受傷,想著自己到底有什麼理由必須回去英國。她一手伸進水裡放在腹部,認為肚子已經開始變大。可是沒過多久,她又改變了想法。

茵茉珍把頭埋進水裡。她聽著水對耳膜造成的安靜嗡嗡聲,以及手鐲碰到琺瑯浴缸發出的輕微撞擊聲,一面想像他們或許能逃到某些地方:太陽照得田野一片亮白,地平線比他們這輩子見過的還要寬上兩倍。她待在水裡,直到牙齒開始打顫。

※※※

茵茉珍在早晨搭上船。天空泛灰,狂風大作,英吉利海峽的水面非常洶湧,幾名乘客在甲板上看著起伏的波浪,尋找德軍潛艇的蹤跡。船上唯一的另一個女人是個胖護士,穿著急救護士隊的卡其色制服。她倚著救生圈旁的欄桿,拿著一副望遠鏡掃視海面。她請茵茉珍過去看看。茵茉珍照做,可只看見同樣的昏暗水面,同樣的白色汽泡。只是放大十倍而已。這讓她覺得頭暈。

女人壓低聲音。船的桅杆和吊桿繩索在她頭上的高空中擺動。

「聽說大不列顛號的事了嗎?」

「什麼?」

「昨天在地中海沉了。天曉得船上有多少人。想想看,現在可能就有一艘德國潛艇在我們下方,或者是水雷——」

茵茉珍向女人道謝,把望遠鏡還給她,然後繼續從散步甲板往船尾走。作嘔的感覺又出現了,她不知是因為船或是孩子還是艾胥黎,或是因為這一切結合起來的結果。她去找船醫,可是他正忙著照顧傷兵,沒空看她。有位好心的護士給了茵茉珍一瓶治暈船的成藥。藥的味道像苦藥草、酒精、甜薄荷全加在一起,讓茵茉珍回到甲板時感覺狀況更糟,地平線搖晃滾動,空氣中佈滿冰冷的水花,而她上方的兩根煙囪也不斷噴出黑色煙霧。她抓住欄桿,看著洶湧波濤撲向船身。

一切都錯了。有好幾週,她煩躁地度過漫漫長夜,非常害怕艾胥黎會死,想像找上他的會是一顆子彈或一顆砲彈,也好奇自己會不會因此感受到地面最細微的震動,或是草地的窸窣聲。可是當災害終於降臨,卻完全沒有震動也沒有預警,因為前往法國這件事不知怎麼讓她毀了她想拯救的東西。而他也是。

茵茉珍突然領悟到,不是只有艾胥黎會遇上危險。他們全都有可能沉入水底,大家的生命就在一瞬間消失。每個人都可能發生這種事,無論在陸地或海上:駕駛臺上那些身上有金色縷帶的海軍軍官、在梅費爾區和貝格拉維亞區喝茶的小姐、在國家美術館素描維拉斯奎茲(Velàzquez)作品的藝術學院學生。就算在永不上鎖的白廳,在戰爭部和英國海軍部這些主導整個帝國的地方,那些穿著禮服大衣戴著灰色絨面手套的男士——他們全都比自己所想得更脆弱,脆弱太多了。因為沒有什麼是確定的,尤其是一個人賴以生存的那些事物。

茵茉珍從大衣口袋拿出那瓶藥,丟向欄桿外,看著它不停翻轉,直到消失在一片灰色之中。船似乎過了好幾個鐘頭才抵達福克斯通。茵茉珍搭上接駁列車,在黎明時,列車長進了她的小包廂,把預防空襲用的窗簾放下。電燈太暗,沒辦法讀東西,而且一直到最後列車長打開小包廂的門時,她才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倫敦。

「小姐,這裡是終點站。查令十字路站。」

她搭計程車到卡文迪什廣場,進入家裡,爬上鋪著地毯的樓梯回到房間。她把外衣丟在地上,然後脫掉已經穿了三天的絲質連身褲。她把備用的留在拉維耶維爾了。她的床有土耳其床單和柔軟的長枕,感覺似乎很陌生。她聽見房門在黑暗中打開時,其實已經快睡著了。茵茉珍翻身背對門口,把被子拉到肩上緊緊蓋住。門又關了起來。

※※※

到了早上,他們都在客廳等她:父親靠在壁爐架上的時鐘旁,手裡拿著一根抽完但還在悶燃的雪茄;母親坐在沙發床上,看起來很蒼白,雙手放在大腿上;伊莉諾坐在鋼琴椅上,雙膝緊緊併攏。她父親輕咳了兩聲。

「茵茉珍。我們該談談了。」

茵茉珍望向姊姊,可是伊莉諾轉過頭看著窗戶。於是茵茉珍看著父親。

「我去了薩里郡,住在碧翠絲家,伊莉諾沒告訴你嗎?我本來昨天就要回家,不過火車班次被齊柏林飛艇打亂了——」

她父親在壁爐架上的菸灰缸上輕彈雪茄。

「她都告訴我們了。」父親說:「我們有更迫切的事要討論。」

他很快進入重點。他讓茵茉珍突然明白,整件事不是那麼簡單由她決定就行,她造成的恥辱不隻影響到她,而是會將他們四人全牽扯進來,甚至包括安德森或索姆斯家最遠房的親戚。

「妳以為可以只為自己作決定,但妳作的選擇會影響我們所有人。」

茵茉珍癱在椅子上。她回來之後還沒洗過澡,頭髮跟皮膚仍有鹽水味。她父親繼續說,大概列出了非婚生子的後果,以及茵茉珍、孩子、全家人會遭遇的困難。在這場演說中,茵茉珍的母親只說了寥寥幾個字附和。父親開始質問她:

「妳是說這傢伙不肯娶妳嗎?」

茵茉珍雙手摀著臉。她覺得那種作嘔的感覺又出現了。

「我不想要結婚。」

「可是他的意願呢?」

「他的意願不重要。這是我的人生——」

「茵茉珍,他到底願不願意?」

茵茉珍看著父親。她的聲音很冷酷。

「他不願意。」

「他付得起錢嗎?」

她怒目瞪著他,氣到說不出話來,她的手指緊抓著腕上的手鐲。她父親沒有反應。

「妳現在可以不在乎金錢。但以後妳就得在乎了。」

「他付得起。」伊莉諾輕聲說:「他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收入,查爾斯是這麼聽說的。他們說他舅公有錢到不像話,幾乎把一切都留給了他。」

茵茉珍驚訝地轉頭。她從來沒聽說過艾胥黎的錢,當她正要問伊莉諾,她母親開始說話,語氣異常平靜,很顯然預想過了。

「親愛的,妳一開始可能會覺得我的話很殘忍。但是爸爸跟我很認真想過這件事,我向妳保證這麼做對大家都好。最重要的是對妳好——」

雖然茵茉珍聽不下去,但還是稍微明白了他們的計畫。伊莉諾會宣布自己有了孩子;茵茉珍則寫信告訴艾胥黎她流產了;兩姊妹去瑞典,表面上是度過這個冬天的戰時配給與轟炸,到中立國過得舒適點;姊妹會住在一處農家,與外界隔絕,茵茉珍懷孕的祕密也能好好守住;一位受僱同住的護士會幫忙茵茉珍生下孩子;伊莉諾帶著孩子回到英國,當成自己親生的養大。這計畫巧妙解決了所有問題,茵茉珍和全家人的名聲不會受損,孩子不會在污名下成長,而伊莉諾也能得到查爾斯跟她一直無法生出的孩子。

茵茉珍十分震驚。她起身咒罵他們,其中大部分是針對姊姊。

「管好你們自己的生活就好!這是我的生活跟我的孩子——」

「親愛的,冷靜點——」

伊莉諾站起來,輕觸茵茉珍的肩膀,可是茵茉珍退開了。

「真不敢相信妳會告訴他們。妳為什麼要告訴他們?為什麼?」

「妳不能自己處理這件事。」

「我就要自己處理這件事。」

她父親熄掉雪茄。

「那妳打算怎麼養活自己?或是孩子?到伍利奇的兵工廠每天製作砲彈十二個鐘頭,每兩星期休息一天嗎?茵茉珍,妳才十九歲,根本不知道在這世上自力更生是什麼感覺。妳從來就沒經歷過,希望上天也別讓妳有那麼一天!」

沒有人說話。伊莉諾坐下來,望向窗外。茵茉珍的母親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跪在她面前。

「妳一定要為我們想想,茵茉珍。想想他們會說什麼。想想爸爸的處境,妳就會知道他只是要保護我們。天哪,也想想妳的孩子。難道妳不希望孩子開心,像妳一樣過著可以自由選擇的生活嗎?」

茵茉珍搖搖頭。「每一個英國女孩都有個為她作決定的家庭嗎?而且還會奪走她的孩子?」

她的父親冷笑一聲。他從壁爐架上的盒子裡又拿了根雪茄,但因為太激動而沒能點燃。

「妳自己就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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