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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拉維耶維爾

法國,索姆省

艾胥黎快到傍晚才抵達拉維耶維爾。他騎摩托車在鎮外繞了兩圈,才看見那棟建築,那是一棟兩層樓的黃色農舍,部分被路邊一排山毛櫸擋住。他騎進房舍前鋪著碎石的庭院。羅查聽到引擎聲,走出屋外來到庭院,雙手拿著自己的帽子。艾胥黎熄火,把摩托車往後擡用支架撐起。羅查的下巴朝艾胥黎比了一下。

「你就是那個英國軍官?」

「對。」

「你來看那位小姐?」

「對。」

羅查戴上帽子,然後艾胥黎跟著他到屋後。他們走過一個原本是菜園的地方,現在這裡有一堆彈坑,他們繞過乾燥腐爛的番茄藤,來到一座山毛櫸林中的一個小屋。羅查指著小屋,示意艾胥黎過去。

「她在那裡。」

羅查走回農舍,艾胥黎則是來到小屋門前。窗簾放了下來。他猶豫片刻,然後輕輕敲了兩下。門打開,她像閃電一樣衝向他,身體緊貼著他。他感覺到她柔軟的臉頰、頸部頎長的曲線、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她的臉還緊緊貼著他的肩膀。

「艾胥黎。」

「妳真是個傻瓜。」他說:「妳瘋了。」

他想把她拉開看看她,可是她抱得好緊。

「我真不敢相信。」她說:「親眼見到你讓我快承受不住了。你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

「是真的不一樣了。」

她往後退,緊噘起嘴看著他。她的手指撫過他微微突起的疤痕。

「親愛的。你的脖子——」

「沒事。」艾胥黎說:「沒事的。」

他親吻她的頸部,把她拉近。他們狂熱地親吻許久,可是當艾胥黎的手移向她的身體,她卻抓住他,他也看見她眼中的猶豫。

「艾胥黎。等一下好嗎。」

他們坐在一張小桌旁有稻草坐墊的木椅上。光線穿透亞麻窗簾,照在桌子和一座黑色鐵爐上。其他地方全是陰影。艾胥黎解開上衣的釦子。

「妳為什麼要來?我根本不知道妳是怎麼做到的。」

「又不會很難。只要說我丈夫在醫院快死了,他們就會幫忙我到這裡。可是我沒辦法進你的醫院,因為他們知道你不是快死的人。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不行。」

「只是很簡單的承諾。我只希望你在開口前先聽我說完。這件事非常重要,我必須完整說完。」

艾胥黎搖搖頭說:

「他們轟炸過這裡。他們覺得德國佬隨時都會進攻——」

「那不重要。你現在可以聽我說嗎?」

「真是瘋了。」

「拜託,艾胥黎。請你聽吧。」

茵茉珍握住他的手,接著開始說。聽起來,她對於要說的話早有準備,艾胥黎沒打斷她。

「就算是現在,我也很難相信你還活著。我在某個星期五收到你律師寄來的信。一直到下個星期五,我才收到你的電報。那一個星期,我活在確信你已經死了的日子裡,從頭到尾都是。整整一個星期。」

茵茉珍把手收回,看著艾胥黎。

「你不能體會我的感受。我簡直崩潰到沒有力氣悲傷。頭幾天我還不相信這是事實。最後我相信了,而且深信不移。我把你的死怪到所有事情上頭。戰爭。他們的軍隊。我們的軍隊。我不敢出門,因為我怕看到穿制服的人。我恨自己讓你離開。我知道自己不夠努力留住你。」

她搖搖頭,看著地板。

「我也怪你為了這場戰爭而放棄我們的生活。怪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我們命中註定就是要在一起,你卻阻止它發生。」

茵茉珍開始轉動手腕上的手鐲。

「我差點把壁紙也撕了。他們讓伊莉諾一直陪著我,她甚至睡在我身邊。我不再開口說話。我覺得自己存在的意義消失了,跟著你一起被帶走了,我的心智和身體再也不是自己的。」

艾胥黎鬆開領帶,但眼神不曾離開她。茵茉珍又搖搖頭,語氣十分悲傷。

「艾胥黎,你沒辦法體會那樣有多痛苦。我多羨慕你啊,不必遠離你在乎的一切,即使在遙遠的未來也一樣。」

「我寄了明信片給妳。為什麼這麼久才——」

「他們藏起來不給我看。他們不相信,所以伊莉諾才會寫信給你。我是等看到電報才知道你還活著。我看了電報後,一定要見到你,因為一切都變了啊,親愛的。」

茵茉珍伸出一隻手摸著艾胥黎的臉頰。

「我懷孕了。是我們的孩子。」

艾胥黎瞪大眼睛看著她,微微張著嘴。後來,他終於開口:「妳確定嗎?」

「對。確定到我非來這裡不可。」

艾胥黎看著桌上的蠟燭。他輕碰茵茉珍的肩膀。

「沒關係的。雖然這可能比我們預期得早,可是我們能應付。妳知道我對妳的感覺。我本來會在倫敦問妳的,要是我知道妳願意跟我——」

「請別問我。」

「為什麼?」

「因為你會覺得我在拒絕你,而事實完全不是那樣。讓我告訴你,當我們在皮卡迪利那家咖啡廳,你在談山,還在餐巾上畫圖——那時候我很想聽你說的一切。可是我腦中只想著,我非常清楚我們註定要在一起,就是你跟我啊,艾胥黎。或許你跟我有同樣的感覺,這會讓你希望我們有某種發展,而我也希望能有其他發展,但這並不表示這兩者之中哪個比較重要。」

「這有什麼關係——」

「讓我講完,親愛的。在那咖啡廳,我想到我們會有孩子。我想到未來許多年的每一天都跟你在一起,想到要是沒有任何人打擾,就算我們只有一週能一起待在屋裡也好。我知道我們就跟這世上一切成對的事物一樣美好。而且當我有這種想法,我就會永遠這樣想。這想法永遠不會離開我,就連我以為你死了的時候也是。可是我沒辦法再經歷一次類似這個月的生活了。」

「我不明白。妳來法國只是為了拒絕我?只是為了說——」

「我很重視你。」茵茉珍說:「比我自己重要一千倍。所以我是要來告訴你我在信中沒辦法說的話——」

她一手撫著他的臉,蓋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

「你不能回前線,艾胥黎。你絕對不行。現在不行。」

「別傻了。」

茵茉珍猛力搖頭。「回去才傻。你看不出來嗎?我們有孩子了,我不希望只因為我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只因為你太盲目,就讓孩子沒有父親——」

「我才不盲目。」

她的雙手揮向空中。

「是嗎?看看你身邊,艾胥黎。跟你一起在軍官訓練團的那些人都怎麼了?為什麼梅費爾區,有一半的女孩都像同時被閃電打到一樣全身黑衣?因為全英國的人都在對自己撒謊,說他們會成功,或者說她們的丈夫會活下來。我也是啊,艾胥黎,可是經過這個月,我已經沒辦法再這樣下去。一年前,我想要拯救所有人,德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奧地利人。但現在我根本不敢看報紙。你知道為什麼嗎?」

「那不是重點——」

「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多自私,要是你得殺一百個人才能活下來,我會希望你那麼做。雖然這很可怕,卻是事實。艾胥黎,我已經失去原則了。戰爭會繼續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死掉,我沒辦法拯救大家。可是我能試著拯救重要的事物。」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在那裡很小心的。」

茵茉珍站起來,手掌貼著自己的額頭。

「艾胥黎,」她喘著氣說:「你差點就死了。到底還要怎樣才能說服你?你到死前都不會相信我嗎?你是比較理性的人,那就告訴我要怎樣理性的相信,在這場十個少尉只有一個能活下來的戰爭中,你會是活下來的那一個。」

「我能撐這麼久是有原因的。」

「撐。」她重複著。「聽聽你自己說的。你才到那裡三個月。看看你脖子上那道可怕的疤,而且你甚至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說話了。你已經為他們付出夠多了,難道還要付出一切嗎?」

「這不是我可以選的——」

茵茉珍回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

「是啊,親愛的,是啊。所以我才來告訴你這些。我猜你比我更憎恨戰爭,可是你什麼都不承認,因為你的眼中看不見它。你就身在其中,看不出任何跳脫的方式,認為自己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繼續下去直到死亡。」

「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算我想要離開,也是不可能的。」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一定有辦法,我們只要找到那個辦法就好。這跟你的性命有關啊,艾胥黎。我已經離開英國,才不在乎還能不能回去。我們可以想個計畫,然後等到時機正好——」

艾胥黎搖搖頭,聲音越來越大。

「妳瘋了嗎?妳在說的是當逃兵!」

「我說的是要救你一命。如果你不離開,那就調到遠離前線的地方。被派到訓練營也行,總之去個我知道你很安全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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