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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日

堅忍壕溝

法國,索姆省

痛苦早就開始了,在進攻之前已經痛苦很久了。夜晚越來越長,白天也盡是烏雲和冷雨。雨從十月開始下,連三週不停。這些士兵快不記得太陽長什麼樣子了。

這塊地自成一個悲慘的銀河系,又彷彿是個化糞池,裡頭裝著失敗的野心。原本的碧綠田野與好好的村莊,歷經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砲火摧殘,早已毀了。歷史與文明的遺跡都夷為平地,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到處都是泥,就像傳染病似的,註定要終結所有人類。所有東西上面都覆著一層泥,若是有人看見乾淨的東西,會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詹姆士王欽定版聖經、殘留香水味的絲巾,士兵若將這些東西拿出來欣賞,就會弄髒,所以只能收在衣服或背包裡,盡量不要拿出來。

最後那一週,氣溫陡降,結了霜,雨變成了雪,往西邊飄。乾燥的風吹得觸膚生疼。彈坑的積水上結了厚達一吋的冰。士兵都睡在壕溝裡,以防水布為簾,有天早晨起來往壕溝外一看,整條前線都鋪上一層白雪。

艾胥黎站在射擊位置上,用伸縮望遠鏡掃視那片無人地帶,不時將戴著手套的手拱成杯狀,朝裡頭呵氣。他恨不得雪再下多一點,多十倍,讓這片可悲的無人地帶白得發亮,就像巍斯峰一樣。巍斯峰離這裡只有幾百哩,感覺卻像在萬哩之外。

艾胥黎收起望遠鏡,步下階梯,走進連本部。

「狩獵季節結束了,」艾胥黎說:「我們要是連這片髒水都過不了,還怎麼前進。」

傑佛瑞斯搖搖頭說:「我可沒這麼肯定,長官的意思是要在安頓過冬之前把戰線拉直,女皇堡得拿下來。」

「不可能。」

「現在哪還有不可能的事。」

※※※

兩天後,他們奉命出擊。全營要連夜行軍至堅忍壕溝,黎明之前抵達,一早就開戰。B連負責第二波攻擊。

他們的目標是德軍一處叫女皇堡的防禦工事,是冰冷泥澤中一塊活像史前陵墓的高地,頂端的白堊岩地給數月來的砲火轟出近似人形的詭異樣貌。有個軍官覺得它像印度女皇1年輕時的樣子,就給它取了這名字。敵方的防禦工事將那片土丘變成帶刺鐵絲網、防砲洞、隧道與混凝土射擊掩體組成的迷宮,英軍參謀部認為女皇堡是砲戰的重要觀測點,必須攻下。

1,英國殖民印度後,英國君主的頭銜中便也加上印度皇帝或印度女皇。因此這裡指的是維多利亞女王。

說真的,這地方對兩軍用處都不大,可是一片爛泥構成的汪洋中它是唯一的地標,不能落在敵方手裡。每天早上,女皇堡破碎的白堊岩和生鏽的鐵絲網都俯視著英軍,俯視著早起負責偵察的中尉和拿雙筒望遠鏡盯著它看的參謀。自七月以來,英軍進攻四次,每次都付出慘痛代價,可就是沒能把女皇堡攻下來。

現在大家都認為那女皇是德國人了。

進攻前夕,艾胥黎叫傳令兵梅修幫他把左輪槍清乾淨。梅修來自威爾特郡,是個矮壯漢子,之所以從軍,是因為酪農業很辛苦,誤以為從軍比較輕鬆。他在壕溝裡總是大步拖著腳走路,姿勢很怪,而且從不與人視線相對,能避就避。但他得過一九一四之星獎章,參與過蒙斯和洛斯的戰役,大家都說他多次大難不死,這次應該也死不了。其實艾胥黎既不喜歡這人,也不覺得他好使喚,可是梅修槍法好、經驗足,而在戰場上傳令是要跟你並肩作戰的,所以艾胥黎一直把他留在身邊。

梅修從艾胥黎手上接過左輪槍,喃喃自語:「堅忍壕溝。」吹了聲口哨,又說:「堅忍壕溝,我本來還希望永遠不用見到它呢,長官,聽說那裡糟到不能再糟,我的好兄弟上星期從那邊出來,說那根本不是壕溝,是連成一串的彈坑。沒地方睡,只能睡在爛泥巴裡——」

艾胥黎笑了。「往好處想,梅修,我們還要好幾小時才到得了那裡。」

※※※

全營在晚餐後出發,十一月天色暗得早,這時已經全黑。沿途路面不但積水,而且是有馬屍的冰水。德軍對這段路用飛機拍過照片,在德軍這區的壕溝地圖上印成紅色,那些砲兵軍官就算從沒親眼見過這段路,也清楚路況,而且不分晝夜朝這邊發砲,彈如雨下。

這條路走起來太痛苦,可若想前進,就沒有別的路。

艾胥黎走在他這排最前面,握著手電筒,髒水不斷濺到腿上,藍色小冰塊浮在水中,雨落在水面,打出許多麻點。士兵走得很慢很吃力,個個身負重擔,背著步槍、背包和鐵鍬,掛著彈藥帶、水壺和炸彈。某些人肩上還有額外裝備:鐵樁、帶刺鐵絲網、路易斯機槍的彈鼓。他們得不時低下身子,避開一路上以Z字形架設的電話線路。大家都沒有雨鞋,腳濕了,非常冷,可是沒人抱怨,全都默默忍受,有幾個還唱起歌來。

有人說:「這也不算最糟。」

「還有更糟的?」

「有啊,到堅忍壕溝就更糟了。」

走著走著,路上出現阻礙。有匹馬陷在泥裡,那是個彈坑,裡面滿是爛泥,幾乎淹到馬肩。馬車夫已把馬和車分開,正在哄馬前進,可是沒辦法把馬弄出泥淖。那匹馬不斷噴氣掙扎,渾身是汗,四腳亂踢,想找落腳處,可是越掙扎就陷得越深,全是徒勞。

艾胥黎對車夫說:「牠出不來的,你不該讓牠繼續受罪。」

「牠是種馬,先生,他很壯的,說不定出得來——」

「胡說八道。」

艾胥黎看著馬兒奮力掙扎,前腿一直狂踢,身體漸漸下沉。有個杜倫軍團的上尉從另一個方向過來,讓他的兵在馬車後面停住,自己繞過馬車過來。艾胥黎向他敬禮。

上尉說:「這馬快淹死了,你們幹嘛停下?」

他不等人答話,拔出自動手槍,小心走過去,將槍對著馬頭,瞄準眼後耳下,開了槍。馬兒一陣痙攣,垂下頭,沉入泥中,眼睛睜得好大,頸部肌肉僵硬緊繃。車夫傻傻站在路邊看著死馬。上尉吩咐艾胥黎的人把車推到彈坑邊上,但馬沒法移動。

上尉下令:「就踩著牠過去,踩肩胛骨間隆起的地方,踩那裡很安全。」

※※※

他們繼續向東走,現在沒人唱歌了。溝裡的水越來越稠,全是厚泥,行軍速度也越來越慢,越往前走,砲火越猛,他們有幾次不得不鑽進泥裡躲砲,出來之後渾身爛泥,又重了好幾磅。

後來路上又遇到許多還套著馬車的死馬,在黑暗中咧著嘴。泥裡有很多更糟的東西,有軟有硬,靴子踩下去就冒出臭泡。士兵都跟著前面的人走,累得無法自己思考。路上的溝變得很淺很亂,方向也亂了。行伍的方向屢屢變換,士兵漸漸在夜色中迷失,分不清落下的砲彈來自友軍還是敵軍,因為沒有差別。一個巨大的榴彈砲在隊伍後方炸開,兩個人血肉橫飛。有個新兵去收拾所剩不多的殘骸,艾胥黎搖搖頭,在砲火聲中大喊:「這裡太危險,不能停留,要趕快走——」

他們一路涉水,舉步維艱地朝烽火漫天的前線走。水越來越深,終於及腰,簡直走不下去。傑佛瑞斯拿著手電筒和裝在防水盒裡的地圖過來找艾胥黎商量。這兩位軍官不想讓人聽見對話內容,往旁邊走了幾步,艾胥黎不小心踩進坑洞,跌進泥裡。傑佛瑞斯抓著肩膀拉他起來,憋住了笑。

傑佛瑞斯說:「這裡是田貝爾(Ten Bells),我們八成在砲火下錯過了該轉彎的地方。我想A連跟C連都轉彎了,我們得離開這條路,往北拐。肯定不好走,但也不會比現在這樣更糟了。你的人還好嗎?」

「他們知道迷路了,我們老是迷路。」

艾胥黎帶著士兵手腳並用爬上泥坡,好不容易離開這條淹水的路,往東北行去,穿越滿地垃圾的老戰場。大家半閉著眼睛走路,雙腿已經失去感覺。有些人再也走不動,癱倒在地,連命令都不聽。大家只好連哄帶罵加拖把他們趕上隊伍。水壺的水喝完了。這麼冷的天裡,身負重擔的他們依然汗流浹背,汗涼了以後又讓人凍得發抖。原本每小時休息一次,可是後來傑佛瑞斯怕大家一休息就不肯再走,只好再也不讓大家休息。

天氣變了,雨越來越冰。凌晨三點,下起雪來。砲火與雪花齊飛,落在遠處的無人地帶。他們躲進一處淺窪地,窪地上有些沒什麼枝幹的樹。幾分鐘後,火網朝他們撒下,金屬彈丸四下飛射,呼嘯穿過這片飽受摧殘的樹林。班尼特中尉的人死了兩個,艾胥黎有個代理下士給一塊金屬碎片砍掉了頭。傷兵送去救護站。艾胥黎帶著屬下繞過一個大彈坑,看見彈坑對面有個黑影,腰部以下陷在泥裡。艾胥黎叫大家停步,大聲朝那黑影喊。砲聲太大,人聲很難聽清楚。

那人說:「別管我,長官,我很快就能解脫了。」

「你是誰?」

「我叫艾文斯,長官,C連的。腿中彈了,掉進這裡,他們沒發現,我也不想讓人困擾。不用弄我出去,讓我死在女皇堡下好了。長官,您能給我一槍——」

「胡說八道。」

他們花了十分鐘才把這人從泥裡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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