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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兆與揣測】

到倫敦三天了,我還是沒辦法一覺到天亮,白天疲倦得要命,夜裡卻躺在旅館床上睜眼望著一片黑,聽冷氣機嗡嗡作響。英國登山家把遺產留給相處僅僅一週的女子。萊克桑德附近的避暑別墅在一九一六年冬天整修。連接一切的關鍵是我外婆,一個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三次左右的人。

印象很模糊了,有一次在海邊,一定是加州,但感覺不像。老太太走得很慢,粗壯的腳踝每一步都陷進沙裡,我媽挽著她。風亂吹我們的頭髮。外婆身上有麝香香水的氣味,口音很怪,用詞更怪。她給了我一些枴杖糖。她還給我一個忠告,是什麼忠告我早忘了,只記得當時那不明所以的尷尬。

時鐘閃著凌晨三點十三分,我推開被子,起身穿衣。樓下門房幫我開門時眨眨眼,昨晚他也在這時間幫我開門。

「先生,還有時差嗎?」

這位門房穿禮服繫領結,灰髮上戴著高頂禮帽。

「很嚴重。」

「那最好散散步,把自己弄累一點。」

我走上奧伯馬爾街,用Z字型走法來到大理石拱門。回程半途我在格羅夫納廣場邊的長椅坐下,拿出外套口袋裡的筆記本,用大寫字母寫下兩個名字:「艾胥黎」和「茵茉珍」。在兩個名字下各自列出調查重點:第一次世界大戰、埃佛勒斯峰探險、倫敦、瑞典。再畫箭頭連到英國登山協會、戰爭檔案、再訪大英圖書館、報紙。這些多半都跟艾胥黎有關。我把「茵茉珍」圈起來,再圈一次,跟「夏洛特」連在一起,然後加上「伊莉諾」。

我把筆記本收回口袋,走回旅館,希望接下來能睡個好覺。

※※※

早上起床,先從艾胥黎查起。在溝岸區的英國登山協會陰暗的地下室裡,檔案管理員讓我親手握了握休.普萊斯的冰斧。那是一九二四年從埃佛勒斯峰帶回來的。它拿起來比看起來重,木頭與金屬的重量均衡,斧柄有普萊斯做的雙凹槽記號,以示這把斧頭是他的。我舉起斧頭就著光看,金屬部分刻著製作者的名字:CHR賢克,葛林鐸瓦德(CHR SCHENK,GRINDELWALD)。

「沃辛漢的斧頭呢?」

檔案管理員聳聳肩。「沒找著。」

這只是開始而已。之後一連四天,我每天一早就進檔案室,打烊才離開,只准自己花一小時吃午餐。我去南華克區的帝國戰爭博物館閱覽室,在肯辛頓三角街皇家地理學會用打字機打出的所有目錄中作地毯式搜索,申請閱覽一九二四年探險隊的一切資料。館員說有些檔案存放在其他機構,可能要等上幾天甚至幾週才看得到,但我仍舊先申請再說。我在寂靜的閱覽室裡讀那些泛黃信件和破舊日記,還有一堆又一堆回憶錄。從那些文件中,我學到許多原本不熟悉或沒聽過的東西,像是壕溝(trenches)、胸牆(parapets)、射擊踏臺(fire steps)、深谷(couloirs)、冰磧(moraines)、圓形峪(cwms)和冰河裂隙(bergschrunds)。

星期六,我坐北線地鐵去科林戴爾看大英圖書館的報紙收藏,一整個早上坐在那裡翻閱用紅皮裝訂成冊的舊報紙,在黴味中找尋探險相關報導,生怕有所遺漏。接著又看那永遠看不完的微縮膠卷,把一九二四年六月的新聞逐條找過一遍。同樣內容一再出現:探險失敗的標題、艾胥黎之死的模糊報導、顆粒很粗的埃佛勒斯峰基地營翻拍快照、國王的公式化悼詞。只有一則報導引起我的興趣,那是艾胥黎過世七週後的一篇小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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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佛勒斯峰遇難者

大喇嘛的警告

本報特派員

於北孟加拉—噶倫堡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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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沃辛漢先生在埃佛勒斯峰試圖攻頂時不幸喪生一事,絨布寺住持早有預言。絨布寺住持是位大喇嘛,天生耳朵奇大,大家都認為他有預知能力。

據說他曾在探險隊離開基地營時警告挑夫,若再企圖攀登埃佛勒斯峰,災難就會降臨。

他說山神之前一直慈悲為懷,可是誰若敢再擾祂清靜,絕不輕饒,必當降禍。

不知這段話對苦力的士氣有無影響,但他提出警告後,挑夫確實以此為理由,拒絕前往較高處。

※※※

我想多找點絨布寺住持的資料,可是找不到,所以隔天前往南岸的英國電影學院,看埃佛勒斯峰探險隊的官方紀錄片。導演是個叫J.B.L.諾爾10的人。

10,J.B.L. Noel (1890—1989),為真實歷史中一九二四年英國第三次珠峰探險隊成員兼紀錄片《The Epic of Everest》的拍攝者。

我坐在螢幕前,頭戴耳機。影片開頭是張搖搖晃晃的字卡,底片有刮痕,白色字母閃呀閃,內容如下:

「這是一群勇敢的冒險家在遠方試圖登上世界巔峰的故事。」

雲層破裂處露出綿延的山脈,那座偉大的山峰睥睨群山。接著鏡頭拉近,照出錐形山頂,就像用望遠鏡遠眺,看見風雪在山間穿梭。

我發現這是默片,就把耳機拿掉。隨後又是一張字卡:

「這裡沒有人類或其他生物的蹤跡,這是對這個不為人知世界的驚鴻一瞥。壯麗、莊嚴、難以言喻的孤寂,埃佛勒斯峰的絨布冰川就這樣顯露在我們眼前。」

先是冰雪覆蓋的山尖,接著是刀一般的山脊,雲霧從尼泊爾吹向西藏。西藏村民穿著髒袍子站在家門邊,獃獃望著攝影機。雪巴挑夫走過,他們穿著防風罩衣,戴著雪地用護鏡。最後是英國人,他們總是遠遠出現,在濃密的錫金叢林中,穿著短褲,搖擺著手杖,兩兩走在冷風橫掃的西藏平原上,身旁有列隊負重的犛牛。兩名戴著遮陽帽的登山客坐在陽光下,膝上放著寫生簿,瞇著眼對村民速寫。空地上有群人坐在木箱上吃早餐,身後有十幾個喇嘛在風中轉經輪,沒有人回頭看喇嘛。

「走進一片純藍的冰雪中,走進珍貴、寒冷、美麗、寂寞,童話般的冰雪世界。」

畫面中出現了冰河,厚重的冰河繞著山側。探險隊走進冰河谷,在冰峰組成的迷宮中蜿蜒前進,相形之下人變得好小,一個個伸長脖子察看山勢。英國人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摸著冰塔詢問年代、組成、成因,以及其他更加無解的問題。有個登山者折下一支大冰柱當手杖,身子倚著這根不可靠的透明冰錐。

我想找艾胥黎的身影,但鏡頭太遠,人都太小。我按下快轉鍵。

「我們上方的偉大山峰皺起眉頭,惱怒我們玷污了這塊無人涉足的淨土。」

挑夫肩負重擔,爬上繩梯,踏上冰坡,爬上石灰岩陡坡。

「我們在這一戰中要面對的阻礙,會不會超乎現實,超出人類力量與西方知識所能解決的範疇?」

螢幕漸暗,變成一片黑。我倒轉影片,前前後後找來找去,直到看見登山者,才按下播放鍵。

八個人站在炊事帳前,臉都曬傷了,鬍子沒刮,嘴巴在動,但聽不見聲音。上校11站在眾人中間,挺開心地望著攝影機。他比其他人高,但同樣精瘦,雪地護目鏡掛在帽沿。他身旁有個很英俊的男子在說話,那人沒戴帽子,手插外套口袋,對著上校仰身大笑。這人就是休.普萊斯,大名鼎鼎的登山家。普萊斯身後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手拿菸斗,肩上搭著某人的手。我認出了那張在報上見過的臉,是艾胥黎。

11,此處所指的是一九二四年珠峰探險隊的領隊諾頓上校(Edward Felix Norton)。

我讓機器循環播放這十秒鐘畫面,湊到螢幕前仔細看。

艾胥黎穿著口袋很大的花呢外套,長圍巾繞著頸部,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比其他人年輕,雖然皮膚也受到西藏陽光摧殘,但整個人還帶著孩子氣。他手拿石楠菸斗但是沒抽,面帶微笑,移開目光,咳了幾下。普萊斯一講話,艾胥黎的咳就轉成了笑。有那麼半秒鐘,艾胥黎雙眼望進鏡頭,與我目光交會。緊接著影片又回到十秒前,重播一遍。

※※※

我在德拉蒙德街的印度餐廳吃晚餐,腦子裡一直想著艾胥黎,影片中有些東西出乎我的意料,雖然說不上來,但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我付了飯錢,回旅館路上在尤斯頓車站的藥房買了點安眠藥,走出車站時突然想通了。這幾天我一直在讀那些繁瑣累人的探險資料,裡頭提到高山症,提到為期數週的暴風雪,有些登山者連較高的營地都到不了。可是影片中的艾胥黎既不瘋狂也不沮喪,看起來很開心。他和朋友一起站在鏡頭前,渾然不知自己活不過一個月。

「又或許他其實知道。」我喃喃自語。

第二天早上,我開始查茵茉珍這條線。我去牛津街的網吧,在各種數位目錄和家譜網站上搜尋她的名字,幾小時下來一無所獲。我在瑞典國家檔案館的網站上得知,瑞典大部分生歿資料尚未數位化,幾百年來這些資料一直由教區神職人員保管,他們不光記錄出生與死亡時間,還記錄受洗禮、領聖餐和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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