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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的知識】

日光燈照亮了整個地鐵車廂,預錄女聲報出一個個站名。「華倫街。尤斯頓。國王十字街。聖潘克拉斯。」我起身下車。

尤斯頓路大雨傾盆,我拿《衛報》遮著頭向西跑。吸水後的報紙垂了下來。黑色計程車以二十哩時速緩緩駛過,隨著號誌變換一批批向前移動。我穿過一座紅磚門房,砂岩門楣上刻著:「大英圖書館」。牛頓的青銅大雕像坐在院子裡,拿著不明工具探究宇宙的祕密。

這座建築又大又深,像洞穴似的。我走進去,把東西鎖進樓下的寄物櫃。入館許可申請處的人給我一個號碼,要我等一會兒。輪到我時,我用幾分鐘說明來意,得到一張附照片的塑膠閱覽證,照片裡我的眼睛沒怎麼直視相機。

這座圖書館比我學校的大多了。我一時間不知要從哪裡開始,就先拿本導覽小冊,坐在玻璃塔似的國王圖書館前快速瀏覽一遍。大英圖書館是法定送存圖書館,也就是說,每一本在英國出版的書這裡都有,當然也有很多是在其他地方出版的。這裡約有一億五千萬冊藏書,還有十一個特定主題閱覽室。

我從兩層樓的人文閱覽室看起。每樣東西都整整齊齊:並肩而坐的學者、幾十部電腦終端機,以及在借書櫃臺前排隊拿書的讀者。我沿著這個大房間的邊緣走,仔細察看書架標籤。國家聯合目錄寬達十個書架。巨大而古老的拉丁文與法文字典有皮書套。我抽出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三〇年的《英國傳記辭典》(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附錄,尋找沃辛漢,一無所獲。

我沿著書架走到地理參考書區,終於在《探險百科》(Encyclopedia of Exploration)其中一冊找到一個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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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胥黎.艾德蒙.沃辛漢(一八九五—一九二四),登山家,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生於伯克郡的薩頓—考特尼村,是布商亨利.法蘭克林.沃辛漢(一八六五—一九〇九)與妻子愛蜜莉.西蒙斯.費茲傑羅(一八六九—一九三三)的獨生子。沃辛漢受教於阿賓頓中學(Abingdon School)、查特豪斯公學,一九一四年錄取進入劍橋大學抹大拉學院(Magdalene College),就讀一學期後投筆從戎,成為皇家伯克郡步兵團少尉,一九一六年八月奉派前往西線,在艱險的前線待了兩年,參加過索姆河戰役與第三次伊珀爾戰役。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五日英軍對女皇堡(Empress Redoubt)發動攻擊,沃辛漢受傷過重,以致長官誤報陣亡。他因攻下德軍戰壕有功,獲得軍功十字勳章。

沃辛漢十六歲起就熱愛登山,在阿爾卑斯山的冰雪和岩石間練出高超技巧。他二十三歲退役,戰爭在身上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使他難以重新適應文明生活,也使得登山對他更為重要。一九一三年,沃辛漢得到親戚留下的鉅額遺產,再也無須為收入工作。一九一九年,沃辛漢回到劍橋就學,可是未滿一月就離開,前往阿爾卑斯山區多洛米蒂山脈,整個夏天都在那裡登山。十月,沃辛漢坐船至蒙巴薩,在肯亞經營咖啡種植園,雖然獲利頗豐,但他認為這是樁不道德的生意。

一九二一年五月,沃辛漢再度回到阿爾卑斯山區,這是適宜登山的季節。可是到了秋季,他卻沒回肯亞,而是坐船去了葉門,然後遊遍阿拉伯半島,途中經常徒步,蒐集資料,想寫一篇阿拉伯半島「失落古城」的專著。一九二二年,沃辛漢先在烏爾協助查爾斯.里奧納德.烏里挖掘古物,後又在基什島協助史蒂芬.蘭登,為時都不長。總之,沃辛漢在阿拉伯待了兩年,時間主要花在尋找魯卜哈利沙漠附近所謂的「千柱之城」(Iram of the Pillars),可惜他的阿拉伯語和其他閃族語言都欠佳,以致進行得不太順利。一九二三年四月,沃辛漢發了這樣一份電報給休.普萊斯:「柱城已逝六月聖莫里茲見艾胥黎」。

六月,沃辛漢抵達瑞士,讓爾後三個月成了來到此地的英籍登山家中最出色的一個登山季。沃辛漢在一連串驚人的攀登行程中攻上數座偏僻的峰頂,並找出幾條全新或高難度的路線,包括一九二三年七月九日首次從北脊登上巴戴爾峰(Piz Badile)6,以及一九二三年八月二日首次攀登德朗峰北壁(Dent d』Herens)7的艱難驚險之舉。著名登山家傑弗瑞.溫索普.楊對沃辛漢作出如下評價:「——是我在山上見過的人中,最沒有天分,最不優雅,最有幹勁,最執著也最堅強的一個。」

6,阿爾卑斯山系中有六座山峰的北壁以坡度極陡,高度落差大,攀登難度高而聞名,巴戴爾峰為其中之一。歷史上自一八九二年開始便有人探勘北壁並嘗試攀登,但直至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才由Alfred Zurcher與Walter Risch成功登頂。

7,德朗峰北壁不在六大北壁之列,但落差高達1300公尺,亦是難度甚高的著名攀登路線。史實上於一九二三年八月二日由北壁登頂的是George Finch,T.G.B. Forster與R.peto這支登山隊。

沃辛漢向來是無嚮導登山的堅定擁護者,後期登山時非常勇敢,尤其面對天候惡化仍不屈不撓。大家都說他是孤僻又情緒化的登山者,時常聽從直覺而非知識。休.普萊斯是這麼寫他的:「別的事情上沃辛漢總是自省過度,但登山時則相反,完全不思考。」沃辛漢曾多次幫助隊友避開落石與雪崩,在惡劣狀況下找到安全的路。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日,他就在大喬拉斯峰用繩子套住冰斧,及時確保了兩位隊友的安全。

一九二一年的初次遠征埃佛勒斯峰不過是初步考察,探險隊在休.普萊斯帶領下,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可能登頂的路。沃辛漢申請加入一九二二年的埃佛勒斯峰探險隊,但即使有普萊斯支持,仍未成功入選,因為委員會認為沃辛漢的個性不夠可靠、傲慢無禮、天生不信任權威,在戰後更加如此。沃辛漢雖遭拒絕,仍舊捐錢贊助那次探險,此舉令委員會印象深刻,或許因此批准他加入一九二四年的第三次埃佛勒斯峰探險隊。他在一九二三年冬至一九二四年間嚴格自我訓練,甚至延請專業教練,將體能訓練至最佳狀態。當時的英國登山團體仍將登山視為上流社會的業餘嗜好,對此種訓練方式抱持懷疑。即使如此,雖然沃辛漢沒有高海拔經驗,但他可能是一九二四年探險隊中身體最強壯的一員。

一九二四年,第三次探險隊一到絨布冰川就遭遇惡劣天候,隊員在北坳紮高山營地時付出很高的體能代價。沃辛漢喉部的軍旅舊傷也因高度而復發。六月四日沃辛漢寫信給傑弗瑞.溫索普.楊,說覺得自己「比小孩更虛弱,病得比殘障者更重,比在冰上鑿梯的變態更瘋。可是我很確定,非常確定,我一定要,也一定會爬到峰頂。」六月七日,普萊斯和沃辛漢試圖不攜氧氣補給攻頂,從山峰北面以Z字型路線攻頂。普萊斯出現雪盲症狀,不得不就地停下,但沃辛漢堅持一人繼續攻頂。

沃辛漢死時的確切情況至今無人知曉。當天傍晚有場風暴,他可能是因缺乏掩蔽而凍死,也可能從埃佛勒斯峰北壁墜落數千呎下的地面。

探險隊在絨布冰河谷基地營旁為沃辛漢立了個錐形石堆,一九二六年又在抹大拉學院立了一座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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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百科全書翻到最前面看出版日期:一九五一年;又從詢問臺拿了支鉛筆把資料抄到筆記本上。電子目錄裡查不到沃辛漢的名字,所以我借出六本一九二四年探險隊的相關書籍。這只是開始,我在這些暗無天日的閱覽室待了一整天。上午在南亞室看埃佛勒斯峰探險隊的資料,牆上掛著蒙兀兒王朝眾皇帝的畫像,他們纏著頭巾,配著華貴的寶刀與首飾。中午在微縮膠卷室,在一頁頁報紙索引中尋找沃辛漢與索姆斯—安德森的資料。一九二四年提到探險隊與艾胥黎之死的文章很多,可是內容大同小異,都沒提到他的私生活。到了下午,我去手稿室苦苦哀求館員讓我看娘家姓索姆斯—安德森的畫家伊莉諾.葛拉福頓的信件。

他說:「沒辦法,你得先請你的大學提出申請,然後等圖書館批准。」

「但我現在不是學生。」

「那就不可能了。」

我求了又求,說寫信的人是我親戚。館員冷冷聽我說完。

他說:「就算我想借你也不行,這裡是有規矩的。」

我受挫回座,眼盯桌子手轉筆,心裡好沮喪。那支鉛筆的筆身是深紫色,上面有白色的大寫字:「世間的知識(THE WORLD』S KNOWLEDGE)。」我面前有五本講探險的書,兩本講戰爭的書。還有一張剪報影本,我在微縮膠卷室花了兩小時就只找到這麼一則相關報導,出自一九二四年十月十三日的《倫敦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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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佛勒斯峰登山家遺產懸置

繼承人下落不明

本報消息,六月死於埃佛勒斯峰的艾胥黎.沃辛漢先生之部分遺產因繼承人下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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